瞬间,一道白光刺痛眼睛。
午夜十二点。
上海,新天地,最高一层。
圣诞的礼花在夜空中绽放,璀璨炫目。
服务生脸上浮着倦意,看着人们举着酒杯狂欢。
乐曲,歌声,美酒,笑声。
一年中最狂放的一个夜晚,最适宜肆意忘形丢掉过去的日子。
音乐突然停止,所有人一下子尖叫起来,男男女女们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酒杯和素不相识的人干杯,相互拥吻。
手中捞着半瓶古巴甜酒,身子晃悠悠地挂在阳台栏上,冷风将柔美的芭蕾舞纱裙撩起,从楼下向上看,顾夏初有如绽放在天际的一朵白色优昙。
抬眼,是绮丽华彩的烟火,在天空层层绽放。低头,脚下人头攒动,如一群盲动的野兽,为了虚无的瞬间即逝的欢乐虚耗着精力热情,将能量散发到无限的虚空,直到自己也化作一缕轻烟。
忽然,她的眼睛一阵刺痛,像无边的森林里看见一道星光。一个男子,站在脚下人群之中,正和他们一起仰望天上烟花。那张脸清晰地面向自己,好温暖。
她笑起来。那是一张前世就已经熟悉了的脸。一股暖流渐渐充溢全身,仿佛腹腔内被挖去的那一块血肉又回来了,稳稳地放在那里。不,不仅是一块血肉,是魂魄,小小的魂魄,在里面游动,它游动,带动了母体的魂魄也还了回来。
时间好长,等了好久,如丛林潜伏很久的野兽,与黑暗对峙,与时空虚耗,磨砺了牙齿和利爪,只为了这一餐嗜血吞骨。
她奔向洗手间,在闪亮的镜前长久停留,看自己的脸,片刻的陌生,恍惚间的迷恋。她好看,妩媚,令人惊艳,如同埋伏在某个黑色山洞转口的山鬼,让人惊鸿一瞥之后就不可自拔地爱上她。
我是谁?是沉睡多年等待王子一吻的公主,还是修炼千年挑战人性撕破伦理的狐狸精?不,都不是,我是顾夏初,柔弱的可怜的不知道前生后世的顾夏初。
夏初看着镜中的自己。发际的大丽花血一般红艳,在暧昧的光下魅惑招摇,冥冥之中的那个她说得没错,我终会等到他,不必再过孤魂野鬼的日子。
等着我,不要走,千万不要,我要抓住你的手,像以前那样紧紧地抓住,再也不放开。
夏初向电梯口奔去。
这是狂欢夜,电梯口也挤满了人群,夏初急于寻找一个出口。
这时,一个男生大喊着冲过来。
“你去哪儿?”
男生攫住夏初的手腕,趁着拥挤的人潮紧紧抱住了她。
厌倦有如霜打的叶子扑簌而下,夏初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她努力挣脱,将手腕自他手上狠狠抽出,冷冷斜视那张脸:“别这样。”
“我爱你!”男生大声嚷道。
这是一个高大却略显瘦弱的男孩子,看上去比夏初还要小的样子。因为年轻,所以爱得单纯炽烈,他对夏初的爱,更像是一个童真的孩子对母亲那样赤诚地依赖,甚至有些缺乏逻辑。
“景阳,你不要再缠着我啦。”夏初整理着被弄散的发,带着敷衍笑意。
“你不要总是逃避我,我会死的……”叫景阳的男生眼睛红了。他竭力要抓住那只手,但那手一如往常,璀璨的光下泛着阴冷。他偏执得将那手折回心口,仿佛要以真挚融化寒冷般哀绝地呼喊着,惹来一片奇怪的目光。感到周围目光异样,男生迅速低下了头。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睛,苍白的面孔,眼神单纯,身上散发着孤来寡往的艺术气质。这样俊秀的男孩子其实是不缺女子青睐的,但他已经如同吸食了罂粟一般沉迷着夏初不可自拔。
这算是哀求么?夏初没有多想。暴涨的人流迫使电梯停运,她迅速闪进黑暗的步梯入口。
眼看那身影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男生绝望了。
“……你去哪儿?我和你一起去!”
没有回应。
他加快脚步紧跟着冲入那黑暗之中。
一片黑暗,令人窒息。
没有顾夏初的影子。犹如受伤的野兽执意要从黑暗的丛林寻找出口,他一层层地向下冲去,寻找顾夏初的身影。忽然他看到一缕荧光,微白的荧光从下面反射过来……
华唯鸿看着焰火,恍若看到天上的神。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开心地大笑,即便是周围欢呼的声浪一层高过一层,他的眉眼之间还是掩不住的寥落与忧伤。
人们兴致勃勃,一张张面孔幻作烟花般的五彩色,服过迷幻剂般拍手欢呼。这种兴奋可以缓解人心深处的煎熬,但兴奋过后还是空虚。他最怕的就是狂欢过后的冷寂,还不如悄悄离去,趁着这狂欢还没有结束。他裹紧外套想要脱离这喧嚣,身后却传来轰响。
烟花最绚烂处,一个人自顶端直坠下来,抛物线般在空中打了一个流利的光影,接着是巨涛拍岸般的一声闷响跌到了地上。
“有人跳楼了!”
受惊的人群“哗”一下散开,又“哗”一下潮水般涌去将死者围在了圆心,形成一个水泄不通的半圆。
华唯鸿身不由己,一会儿被推开一会儿又被推上前去。进退之间,他看到了坠楼人的那张脸。
他趴在那里,手脚都生硬地向后别去,血肉模糊处森森白骨也露了出来。血自他的鼻口缓缓淌出,被天空停不下的烟火映作了诡异的五彩色。
紧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来得如此迅速皆因这是狂欢夜,警察们都不敢懈怠。他们本就守候在侧以防有变。现场迅速被警察圈定,围观的人群也被隔离开,只有一个人被带到了死者身边。
仿佛事情发生太过突然,她脸上还是惊怖的表情。似乎不忍心看死者的惨状,她双手掩面无力地跪倒在尸身旁,轻声饮泣着。
“小姐,请节哀。”警官王重光一边在勘察现场维持秩序,一边安慰。
空中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嚓嚓响,跪在那里的女子察觉到异样,不自觉地仰面看向了人群。一道道蓝光在诡异地闪烁,大众把这惨剧当作圣诞夜罕见的点缀,举起手机向她和身边的那具尸体狂拍。女子心一颤,那张脸在无数闪光下变得更加惨白清晰了,她正是顾夏初。
夏初抬手遮住自己的脸,那些光让她的神经难以自控地紧张,一波一波袭向心脏。
“是我的错,是我逼死他的。他说要自杀,我没想到他真会这样……我眼睁睁看他从我眼前跳了下去……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坠楼者是那个男生景阳。
围观者中有人更嚣张,趁警察不注意,摆出比记者还要霸道的姿态冲向了景阳的尸身,从不同角度抓拍更多血腥镜头。
“你们太过分了,请尊重死者!”华唯鸿试图阻拦那几个抓拍者,但是没用。眼看尸体马上就要被运走,那些人将他冲到了一侧,手远远地伸了出去,相机咔嚓咔嚓不停。
真是个道德空前沦丧的年代。
一身制服的王重光警官当街一站,摆出北方男人的粗野派头,雷鸣般大吼着:“操,是人么?走开,快走开!”
那几只犯贱的手都讪讪缩了回去。
华唯鸿松了口气要转身离开,双脚却被束住了。他低头一看,一双手正紧抱着他的双腿,是那个哭泣的女子。
“帮帮我……”像是地底下传来的声音,又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他的心堤有瞬间被水漫过的荒迷,那是一双黑蝴蝶般摄人心魂的眼睛。顾夏初力不能支,快要晕厥,把他当做了一棵救命的稻草。
“怎么回事?”一名警察凑过身来。
“她可能是受刺激了。”华唯鸿扶起了夏初。
“放下,不用你。”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拦住了华唯鸿,重光公式化地命令着:“带她到警局去。”
“她已经昏过去了!”
“我们有医生。”
重光说着,和一名法医抱起夏初向警车上去,人群终于一哄而散。
剩下的人开始处理现场遗留的血迹,白色石灰洋洋洒洒覆在了上面。
华唯鸿看着那若隐若现的一个人字,仿佛置身于一种空前绝后的时间境地。
上海的夜晚除了闹市区,大部分区域都宁谧且有着妩媚之处。
华唯鸿住在淮海路附近的一条分支。这里还是旧时弄堂模样,窄小的单行线马路,路边是两排高大的法国梧桐。
走在路上,有流浪猫从草木茂盛的花园里面蹿出来趁着夜色仓皇逃去,行迹诡异令人心惊。
华唯鸿回头,忽然觉得今夜与往日不一样。那些高大的树木和长枝月季构织成一张巨大的黑网,在他身后投下令人压抑的影子,仿佛有人在暗中监视且跟随他。
他加快脚步走了一路,最终在一幢法式旧楼前停下。这楼更是死寂,若不是有深夜晚归的妇人从格子窗里面伸出白细的手臂去正收那晾着花花绿绿衣服的晒衣杆,路过的人会觉得它毫无人气。
华唯鸿小心翼翼地上楼。上次晚归,他的皮鞋声让隔壁一个神经质的老太太大发雷霆。上海老女人的语言天分足可一人舌劈八国联军,发起牢*来是杀伤力巨大让人深恶痛绝的。他因那一次教训便格外小心,像一只夜猫悄无声息地潜回家中。
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看着越来越流俗的电视节目,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心惊且无聊的圣诞夜。他起身打开酒柜,喝了很多的酒才昏昏入睡。
睡前,他眼前又浮现起那双黑蝴蝶般迷人的眼睛,带着些许迷幻哀愁和多情,仿佛内心中有着水母般极为柔软和敏感的部分,等他去触摸。他恍惚,这双眼睛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让他对这次死亡事件前后的原委没了兴趣。
夜晚,他做了一个梦。自己仰面躺在巨大的蓝色天幕之下,身下是无边的浩瀚海洋,泛着幽蓝的波光。因被包在一个巨大的水母状泡泡之中,他感受不到天地虚无的惊恐。那泡泡是海水般的浅蓝,极美,极柔软,抬眼可见星星们在天空中呼吸般散发着宝石般的蓝光。他将背脊和膝盖屈成一团,恍如*里的婴儿一般均匀地呼吸,安然入睡。就算是在梦中,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好久没有睡得如此安稳。除了满天的星星,一双蝴蝶般的眼睛正透过那薄如蝉翼的蓝色水母凝视着他,依稀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头顶萦绕:“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第二天早上起床,他耳畔依稀还回荡着那些声音,很美丽的一个梦,想到这里便微笑。那个柔美的女声是谁呢?像是幼时母亲哄他入睡的声音,但又不像……忽然他心底一凉,莫名的恐惧上来,他本能地遏止自己想下去。
他跳下床去推开窗户。一股潮湿的空气混杂着楼下各种早点的味道,甚至还有说不清的草木香扑面而来,真是久违了的上海的生活。
他刚从美国回来不足一个月,放弃了那边薪酬优渥的心理医生工作。因母亲今年得了两次大病令他揪心,且她又执意不肯离开家里那栋老屋,到千万里之外的美国,因此他只有屈从,应了老师的邀请回来工作。上海离家乡虽然足有几个小时船程,但这让他安心,可以尽得为人子的本分。
幼时的华唯鸿在上海是有过几年好时光的,只是后来不知为何母亲又要迁回老家,为此他哭闹了很长时间。好在小孩子天性顽劣,当他发现乡下的野外生活比上海的弄堂更有趣更自在也就渐渐忘了这些。
现在他闻到了那种久违的上海老弄堂特有的市井味道,就像打开童年的那扇门,他又站回到原来那个纯真世界的门口。
耳畔是他小时候常听到的那种喧嚣。过不了多久,太阳当头的时候便会人声鼎沸,有热闹的集市吆喝和车水马龙的嘈杂。他急不可待地冲下楼去,要去街拐角那家小吃店。
小吃店是这条弄堂的一个奇迹,它的身影在华唯鸿的童年中便存在。二十年过去,它依然守候在街角静静地等他的归来,仿佛时间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生煎馒头,排骨年糕,小馄饨,牛肉粉丝汤,没有一样不是老味道。他要了一碟生煎馒头坐了下来。
耳边全是絮絮叨叨的上海话,因为久违的亲切反倒不觉得鼓噪。叠在桌上的报纸,是前面客人留下的,看过三分钟,忽然兴味全无,在报纸不起眼的一角刊着一则新闻——《音乐天才圣诞夜上演殉情惨剧》。
新闻所述就是昨夜之事,跳楼自杀的死者名叫谢景阳,是上海音乐学院即将毕业的高材生,四五岁就登台演出,十几岁就会创作歌曲,杰出的青年小提琴家,拿到的音乐奖项多如牛毛云云。但整则新闻似乎刻意回避了死者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