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黑暗中走了很久,
直到遇见你,
眼前亮光一闪,
终于又重回人间。
夏初昏睡了一夜,再次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是在清晨。
窗外的花草早就醒了,无形的肢体在空中到处游荡,留下露珠般清甜的香气。不知名的鸟儿在园深处欢快地叫着,催醒她失去知觉的肢体,令其渐渐复苏,随着庞大的世界一起运转。
她头脑昏沉,努力睁开眼睛。过去的记忆若巨大的黑白影照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寻找、探寻,看到的依旧只是一片黑暗。
昨晚的嘈杂和混乱还残留着若断若连的声线渗入她的脑海,那是一些不连贯的没有次序的事物,就像没有画面的声像将她时刻要脱壳的魂灵拽回现实之中。
有冰冷的器械贴在胸口,“心跳正常。”
虚幻的白色光源,像在天堂口,她看到笼罩在一片圣洁光泽之中的白色天使。
“眼睛没问题……”一个轻柔的女声。
“看来我的推断没错,是心因性失明。”是谁的声音?飘渺又沉重,一缕缕灌入心脏,冰冻窒息的胸口有了水滴融化的声音,她轻呼出一口气。
那人轻握她的手,“你看,夏小姐,你的眼睛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我不姓夏,我姓顾。”
“哦?呵呵,抱歉。”
“华医生,你能记住我的名字吗?我叫顾夏初。”
“哈哈,当然。像顾小姐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我可是过目不忘!”周围一片笑声,有一个冰冷的女声:“现在就开始吗?”
那女声像来自外星球堆积的冰山,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接着是那个温暖的声音:“让顾小姐好好休息一下吧。”
手心忽然没了温度,她心一悬,随即一股温暖的气息贴近耳边:“相信我肯定会让你很快好起来。”
那声音带着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若隐若现的香。那香携带岁月的沉积,或许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岛屿,是一大片白色*菊开在荒芜的山坡上散发着热烘烘的香气,细白的沙子在海水冲刷下潮湿又温暖的味道……对,是那种香。
有这种香的男人必然有着温润的眼睛,宽厚柔软的唇和可依赖的肩膀。
她的手指微微颤动,恨不能像牵牛花的须蕊那样迅速绕上那个人的脖颈。不,不要贪恋这种香气,它是嗜血猛兽迷惑路人的诱饵。当你沉浸其中,那蓄势已久的利齿和寒光四射的眼睛就会从暗中一跃而出咬断你的咽喉。当你成为一堆血肉淋漓的尸骨,它早已抛下你的残骸消失在命运的交叉路口不知去向。
空气中传来凄厉的呼啸,是风声涌过怪石林立的峡谷吧?!听,尖锐的风声,仿佛来自地下的某个洞穴,抑或空旷的海域,带着海水的腥咸血的潮湿,心底瞬间豁开一道沟壑,血水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来……是谁发出疼痛的叫喊?那是无人可以听到的痛苦的呻吟。哦,停止吧!
眼中有一滴泪轻轻滑落。
她不知道自己躺在那里的样子,是水晶盘中奄奄待毙的金鱼么?金鱼应当放在鱼缸里的,不需要多么精致的鱼缸,只要注满水让我活过来。谁是我的水呢……水,冰冷的水,真的能拯救垂死的金鱼么?不,我是一条被淹死的金鱼,被仇恨和怨艾淹死的金鱼呢!想到这里,她的心口就是被撕扯的痛。
因为看到了就痛苦,听到了就痛苦是么?
那个人远去了。静寂。陷于黑暗之中倒真是一种超脱。
她这么想着压力减轻了不少。哦,以后的世界真的只有我一人了呢!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类的脸。看到又如何呢?每个人的脸都藏在自己的内心,你看到的永远都是不真实的。明知道不真实却有依赖和期待,否则就会觉得无所依托。呵,人生真是一个充满魅惑的邪恶骗局。
走吧,走吧,一个轻柔的女声响起。
像是有一双手轻轻托住了自己的脸,她抬头,看不到阳光。一具柔软的躯体轻轻从后面环抱住了她。她没有抗拒,埋首在那个人的怀里,温暖,温暖得快要睡去。
来,来,跟我来,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天际远远传来。空中有一只巨大的风车掠过,伴着女孩子的咯咯笑声,一群鸽子倏然而起,划出流星般的白色光影。多么美丽的画面啊,她努力瞪大眼睛,却困在黑色的死寂之中什么也看不到。
陡然,那个冰冷的女声砸破了她的耳朵:“二号床起来了!”
她的心不由得又缩成一团。
这天早上,在医院的精神病科诊室里,华唯鸿正努力使一位病人开口说话。
病人原本是被拒诊的,因每次他都是一个人偷偷地来,来了却一言不发,几次下来使得他成了医院不受欢迎的病人之一。华唯鸿刚回国,病人的这种奇怪举动倒让他有几分好奇。但这次病人依旧一如往昔,仿佛在与医生对峙一般将那张脸藏在了两膝之间。那弯曲的姿态令人想到埋身沙漠的鸵鸟。
时间已过去一个小时,对方窝在那里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他需要时间,华唯鸿提示自己要忍耐。病人的这种反常的沉静下面往往是在做着激烈的内心挣扎。
“还是不想说吗?”
“唔……”
那张脸慢慢抬了起来,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眼睛黑亮澄澈,看上去是个可爱的男孩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烦恼呢?说来听听。来,看着我。”
男生用力搔着头发,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谢谢你医生,我想我必须要说了。这里的医生没有一位像您这样对我这么好。他们不止一次把我轰了出去,还说我是存心过来捣乱的坏学生。我现在真的很烦,每天情绪都很低落。”
“为什么?”
“唉,想想真的好奇怪啊。我之前一直都是很开心的。大概是我读高三以后快要高考时,我每天都很焦虑。突然有一天,我看着自己的书房觉得很异样,有了一种飘离的陌生感。”
“哦?”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忽然产生了好多疑问,这个是桌子,这个为什么是桌子呢?为什么就不是冰箱?为什么这个是彩电?为什么这个就不是桌子呢?其实我也知道它本来就是桌子本来就是彩电嘛!但脑子里就会不断地提问。为了停止这种恐慌,我必须要制定一套答案努力说服自己,安慰自己说‘这个本来就是桌子,它是木头制造的一种工具,哦,为了满足人类需要而产生的,当然它也可以是椅子或者床,但绝对不会是彩电或者冰箱,因为材质不同嘛,这个无法改变,任何科学或自然道理都可以证明它是桌子……’但随即我又会想,为什么我讲的这个答案就一定是对的呢?然后我又去想这个答案的正确性,一旦想通了,那心情比中了五百万还舒服。要是想不通那就真的太痛苦了,我的大脑就会不断地提问,像一个人在我耳边一直一直不断地敲钟,无法阻止地去想这个答案的对错性,无法正常地学习和工作,反正就是这种类似的问题一直困扰我到现在。还比如,这道题目是对的,为什么它就一定是对的呢?然后我会去好好想因为它是经过科学证明推理以后本来就是对的,这个是我想的答案,我又会去想,为什么我想的这个答案就一定是对的呢?……我真的是太痛苦了,虽然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一样,但是内心总是不断在打架,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呢,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会不会把我看作精神病呢?”
“呵呵,你有强迫症的倾向,但和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病相比,危害性微乎其微。在我这里,你这种心理疾病就好比小小的感冒根本不算什么。”
华唯鸿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不止一次失神,有个人正沉寂在黑暗中,他很想去看她。
突然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一个身材高瘦的女子气势汹汹地向这边过来,大力推开房门:“华医生,华医生!”
推门的人叫李宛冰,年约四十岁,两只颧骨高耸撑起一张黄而皮包骨的脸。在华唯鸿眼里,几乎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可以比作灵性的花朵,不管她是年轻通透还是苍茫暮年,总有一朵花适合她。但对于这个女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手脚关节粗大,像一截截粗笨的原木拼接打造而成,但整体看上去却又觉得那高挑的身体奇瘦,像是一只身材怪异的猫头鹰。这只猫头鹰有着理性独断的思维,是国内屈指可数的戒酒专家之一,谢永镇得力的手下。
“怎么回事?”
“真是见鬼了!”
“哦?”华唯鸿内心有了不好的预感,是那个顾夏初吗?他身子动了一动,但还是忍住了,“李主任能不能稍等片刻,我还在坐诊。”
李宛冰早就看到了那个一脸惊惶的男生,撇了撇嘴:“还等什么呀,让这个小崽子滚出去!”
男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嗫嚅道:“阿姨,我——”
“谁是你阿姨,快滚!你个小骗子!”李宛冰吐着口水就将男生推推搡搡地赶了出去,临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杜小麦,别再让我看见你!”
华唯鸿倒吸一口冷气,有些不高兴了:“你这样是不是过分了?”
李宛冰满不在乎地把那把椅子向前一拉,和华唯鸿面对面地坐下:“告诉你吧,这小崽子根本就没病,他谎话连篇拿我们这些医生寻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