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力走进老吴办公室的时候,看见他正在看王伟拍回来的素材,那个女人大声骂丁克是叫人断子绝孙。看着镜头里赵力又气又恼的模样,老吴嘴角弯了起来,一副很开心的模样。赵力敲敲桌子,没好气道:“见我受难你这么高兴,什么心态啊?”老吴不理她,津津有味地看完,才关了视频:“怎么会有女人不愿意当妈妈呢?赵力,我还是想不通。”赵力骂道:“关你什么事,你们家章佳倩愿意当妈妈不就完了吗?”老吴叹了口气:“我打算五一结婚了。”赵力道:“恭喜。”
老吴放弃继续这个话题,转过屏幕,那上面她写完的新闻稿被划了许多红道,看来稿子不合格。赵力非常心塞。“稿子不行,拿回去改。”她知道广告部收了钱了,老吴身不由己,可是还是想理论理论。“这是不是新闻?是软文请放到广告版,是新闻,必须按我的来。”老吴看她一副吵架的架势,认真迎战,“当天三百五十个女的,只有五十个男的,女多男少,折射出婚姻市场非常多值得解读的意味。你就不能从这个角度深挖,非要去暗示相亲网站不靠谱?”
“深挖什么?你无非是想暗示剩女多,但是所谓城里剩女比剩男多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我拿到的数据,本市去年十八至四十岁未婚男女比例为53.24:46.76,单身男性明显高于单身女性,而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的结果也支持这一数据。”
“那当天相亲的女多男少怎么说?”
“这只能说明高知高收入群体里女性对婚姻的要求更高,你真觉得她们想嫁,嫁不出去?错,是她们不妥协,像我一样。”吴若寒嘲笑:“那她们焦虑什么?继续不妥协好了呀。”
“因为女人生育期短,而男人却长得多,这就是女人焦虑的由来。你看,我坚定地不生孩子,我焦虑了吗?”
吴若寒哧笑,“谁知道你焦不焦虑?也许你掩饰得好罢了。”赵力道:“你管我?反正我就是不妥协。”吴若寒自言自语:“你没有本钱却还要倔强,我看你恐怕会孤独终老!”
赵力回道:“这五年来,你每天都会把‘孤独终老’这个词拿来恐吓我一遍。谢谢你的忠告,不过我认了。”吴若寒不说话了。
“说新闻呢,别说我。所以女人对婚姻更迫切,从而更慌不择路,容易受骗,所以才出现女会员控诉网站疑似有男婚托的事件。老吴,如果这个网站真的骗人,我们算不算助纣为虐?我就不能如实地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吴若寒平静道:“你确认网站骗人了吗?你确认那个女人控诉的就是真相?”
“我后来了解了一下,这个叫艾轩的在一年时间内连续约了五个女人,每次都去同一家会所消费,每次交往少则一两周,多至一两个月之后就说不合适,分手,音讯全无。你不觉得可疑吗?”
“婚恋这件事,本身就极具个人特色。有人一见钟情,两天就结婚了;有人十年八年爱情长跑,最后分手了;有人相亲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遇到真爱了。你能拿一种模式去套所有人的爱情吗?”
“你从哪里看出我批评网站了?只不过加上一些提醒的小贴士而已,这也不可以吗?”
老吴冷笑一声,把文稿往下拉,那上面配的是王伟拍的秦嘉蓉声嘶力竭的图片,还有一些是混乱场面的各种细节。“小贴士,加上这种图片,你搞事情的心机不要太明显哦。”赵力哑口无言,半晌道:“老吴,你果然还是你,冷静、理性,永远都能做出利益最大化的选择。”
老吴许多话在嗓子里翻滚,最终只是说:“赵力,这就是为什么当年选部门主任的时候,牛总选了我,没有选你。你太情绪化、太冲动了。记住,即使你自认为正义,也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与世界相处。更何况你不一定全对。”
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赵力托着腮坐在工位上,迷惘地想。因为那个叫秦嘉蓉的狼狈打动了自己?要受多大的伤害,一个女人才会站到台上,当着五六百人的面公开自己感情受骗的疮疤?身为同龄人,她能理解那种到了岁数,急于找到良人的心情。即使她已抱定独身的信念,夜晚一人在家时,仍不免暗自神伤。如果有人在这种已经非常无助的心上再插一刀,真的会毁掉这女人再次寻找幸福的勇气。又或者,是她生来痛恨折中和妥协,她看到太多妥协了仍没有好下场的事情。为什么要折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灰是什么颜色?既不黑也不白,糊里糊涂,窝窝囊囊,叫人不得痛快。“糊涂着过吧,做人哪,不能想得太明白。”这是妈妈最常说的。妈妈最爱说的还有这些,“你别太极端了。”“福祸相依。”“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好和坏,对和错。”“吃亏是福。”“这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经验,不会有错的。”……
每次和妈妈聊过,赵力就觉得像陷入一团渗满了糨糊的棉花里一般,透不来气,却又说不出半句怨言,简直要窒息了。是她渐渐适应不了这个时代吗?一路走来,许多有锐角、有锋芒的同学、同行、志同道合的文友,都慢慢圆滑,或者叫成熟了。只有她,一如既往地愤怒,稿子里充满了犀利的观点。可能单身久了,人会变得偏执吧?罢了罢了,坚持自己,她也不多拿一分钱。何必得罪那么多人呢?还是多想想,怎么样才能顺顺当当地买到一套房吧。赵力灰心,按着老吴的意见草草改了稿件,发给他。然后拉着小童出去看房子去了。
没买到房,当下紧要的事,是重新租房。虽然房东一再说他的房没那么快租出去,然而提心吊胆随时准备被轰出去的滋味实在不舒服,还是及时准备为妙。赵力对地段的要求很高,最好是繁华地带,地铁、公交、商超一应俱全,最重要的是要离单位近。她从前租住过一个一居室,房子精装修,住得很舒服,然而离单位要将近两个小时的地铁,实在受不了。后来她再租房,离单位近就成了硬指标。单位在市中心,这里的房不但价格高,而且非常抢手,不容易租到。
小童陪着赵力看了好几个房子,都不甚理想,要么是贵,要么是又破又小。赵力震惊地发现,这个月房租普遍又涨了,而且房东都相当强势,一副“爱租不租”的架势。中介告诉她们,因为现在房价在高点,不少人都想抛出去套现,所以租房最好押金高一点,半年付为宜。唉,在这城里,有上两三套房,收着租,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两人跑了一下午,没有什么收获。走到地铁站,小童邀请她去家里做客。想想自己一个单身回去也没事干,赵力就陪着小童一起回到她的家。小童住在一个很老的回迁房小区,租的是一套两居中的次卧。两人进了屋之后,赵力见这十五平方米的屋子里,东西放得满满当当的。一个简易的塑料布衣柜装不下那么多衣服,有的衣服就团成一团塞在旅行袋里,放在地上。墙角的书桌上堆满了书,另一张餐桌上堆放着锅碗瓢盆和筷子等。地板是很多年的瓷砖,颜色黯淡,有些残破的地方发黑,踢脚线东一块西一块掉了下来,墙壁的角落受潮发霉,墙皮掉了下来,比自己方才嫌弃过的老破小房条件还要差。只有窗台上一个酸奶瓶里插着吊兰,显示着女主人多少还有点生活的闲情。就这样一个屋子,居然要两千五百块。
小童手忙脚乱地收拾着东西,给赵力搬了把折叠椅,不好意思道:“太乱了是吧?屋子太小了,怎么收拾也不利落,索性就不收拾了。”赵力不解道:“你再加五百块钱,都够租单位旁边的单间了,怎么要住这儿呢?”虽然附近有地铁,也要二十多站,两次换乘。“离我家猪头上班的地儿近,他每天下班太晚了,这样他能多睡一会儿。”小童语气里满是宠溺。
两人走进厨房,小童已经开始准备晚饭了,她从冰箱里拿出一块五花肉,切成块放进高压煲里,放进葱、姜、老抽、八角等,开始炖肉。这老式厨房到处是厚厚的陈年油垢和灰尘,角落里堆着空油瓶、空啤酒易拉罐。小童说等着回收旧货的人上门来卖给他。赵力环视着这局促破败的小屋,心中喟叹,年轻美貌,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也就只过上了攒空油瓶卖的日子,这十八年寒窗苦读,究竟图的什么?
“小童,你们为什么不把另一间也租下来,贴贴墙纸,换个木地板,一万元钱以内就搞定了。一个月五千五百元,凭你们两个人的工资,也足以负担。”小童一边忙碌着,动作娴熟,一边笑道:“‘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对吧?”这鸡汤真是人人都尝过,但赵力并不反感,觉得这话有道理。“我们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余生最年轻的一天。不趁年轻对自己好一点,老了会后悔的。”
小童做上米饭,洗了手,两人回到了她的屋。小童给赵力讲起她宏伟的人生计划。这房一个月两千五,每年房租三万,她和朱文俊两人工资加起来税后两万左右,两人尽量在家做饭。周末去看个团购的电影,吃个团购的小馆子,当调剂。衣服全部在网上买。这样,一个月所有费用控制在八千左右,一个月攒一万二,加上年终奖之类的,一年就能存二十万。
小童今年二十八岁,她想在三十岁那年结婚生子。所以呢,她必须在两年之内买房。小童甚至连房子需要装修晾味的周期都算了进去,因为刚装修的房子不利于优生优育。她想买临铁次新九十平方米以内的郊区小三居,父母来看孩子的时候也住得下。她相中的那个小区,离两人上班的地方大概有二十五站地铁,换乘控制在三次之内,全程交通时间控制在一个小时之内。她不坐班,无所谓,主要是将就小朱。
那样的房,一平方米在六万左右,总额在五百四十万,首套首付三成,加上税费、装修、家具等,两家必须拿出二百万左右。小童工作了两年,根本没有攒下什么钱,又读了三年研,虽说第三年有在兼职,也只够自己吃喝而已。朱文俊虽说一直在上班,也只是这几年工资才慢慢涨了上来。他们手头就五十万,已经是拼了老命在攒钱了。两家父母各拿出六七十万,也是极限了。小童和小朱必须在这两年之内加紧攒钱,不然按这日新月异的房价,届时他们可能只买得起六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
按揭照着三十年算,一个月至少还一万五千元。小朱在单位已经升到高级验房师级别,只要认真肯干,工资总是稳定上涨的。小童也努力上进,可是三十岁这一年,她总是要慢下脚步,毕竟怀孕生子会牵扯一个女人大部分的精力,所以她的收入涨幅不可预期,但万把块总有的。夫妻俩经营一个小家,总是过得去。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在三十岁那年结婚生子,是因为三十岁生第一胎,把孩子带到三岁上幼儿园之后,调理下身体,三十四岁就可以要第二胎。这样四十岁之前搞定二胎,不至于太疲惫。且还能兼顾事业,不然四十岁后再要二胎,等把孩子带大,基本也成职场废柴了。谁会要一个四十几岁的求职者呢?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二胎。因为按照国家现在这样的人口出生率,等他们这代人老了之后,年轻人肯定严重不足,养老便会成为棘手的问题,到时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就显出英明的远见来了。人,才是财富。没有年轻人的国家,没有年轻人的家庭,是没有未来的。小童一口气说完,赵力品出这话里隐含了对她这种不育族的否定。连一个孩子的家庭她都看不上,丁克在她眼里简直是废柴中的战斗机了。赵力有点不爽,却也被小童的数字人生震撼了,同时又想起平时她总是对换购、攒积分得礼品之类的活动特别留意,有时还觉得她抠门,原来她瘦小的身体里居然酝酿着这么一个宏伟的计划,不由又有点小感动。
赵力故作生气,“好啊小童,当初招你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你说你这两年不考虑结婚生子,还记得吗?”小童愣了,晚报集团校招的时候,招了六个人,只有小童是女的。他们去的时候,牛总特别指示,尽量不招女的,她们太麻烦了。月经期喜怒无常,必须体谅;怀孕期不能辞退,还不能安排太繁重的工作;生了孩子产假号称三个月,可是没生时就不停地请假,一会儿孕检,一会儿怀孕反应过大在家休养,一会儿先兆流产遵医嘱卧床;好不容易回来上班,又总是请假,不是孩子发烧拉肚子,就是需要打疫苗了,不是保姆辞职了,就是婆婆回老家了。找一个女员工,就像找了个祖宗一样。
“有几个女人像我们赵力、郑楠一样想得开,潇洒人生。对吧?”牛总道。赵力不知该喜该忧,只能一笑。收简历的时候,她收到许多女研究生的简历。也奇了怪了,这么多会读书的女人,而且一水地得了奖学金,多才多艺,长得也不差。人力部收了她们的资料,敷衍地回答着她们种种急切的问题,私下跟赵力撇嘴道:“毕业都二十五岁了,没两年结婚了,生孩子了。再过两年,二胎了。这是来上班的吗?这是来养老的。谁敢招她们?”人稍微少了一点的时候,人力部得空,几个女人讨论起HR圈流行的招女员工标准,育龄未婚女不招,因为她们马上就面临结婚生子;已婚未育女不招,因为生子将是她们的头等大事;已婚已生育一胎女不招,因为她们事儿多,而且迟早要二胎。她们说着、笑着,语气轻松。赵力想,她们自己就是女人,刻薄起来却比男人还要厉害。她们侥幸进了职场的大门,回身就把大门给关上了,简直太可耻了。她冷不丁问了句,“这么看来,只有已婚并且二胎已经上幼儿园的女人入得了你们的法眼了?”
人力主管道:“那种人,基本也奔四了吧?工资要求高,社会经验丰富不好骗,而且动不动就家里有事,不是大孩到了青春期叛逆,就是二孩学校开家长会。招她们干吗?有的是刚毕业的男孩,价格便宜量又足。你把他往死里用,他还觉得这是在干事业。”人力主管看出赵力很气愤,耸耸肩道:“这是牛总的要求,又不是我们出的招聘标准。”
赵力看着面前一个个来递简历的女孩们期盼的表情,心里非常不是滋味,有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收到小童简历时,她眼前一亮,这女孩儿太优秀了,在本科时就是学校的宣传部长,工作两年觉得自己学历不够,又考了研究生。在校期间发表了不少文章,还和电视台联手,帮一个白血病儿童组织了宣传活动,募集了一笔善款,解决了她的医药费。笔头好,热心公益,有实战经验,这是记者的好苗子。赵力像是要反抗点儿什么似的,强烈建议人力给小童一个机会。人力见她那么坚持,也就答应了。回到单位后,赵力又多次向牛总推荐小童,牛总一直很信任赵力的专业能力。小童如愿入选初试,一路过关,在最后一轮牛总面试的时候,赵力暗示小童最好是回答“两年之内不考虑结婚生子”。小童依言而行,顺利过关。
当然小童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周折,只是和赵力处得好,本能地觉得她亲切,于是把自己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的人生规划和盘托出。此时听到赵力这么说,小童愣住了,立刻说:“对呀,我这两年不考虑,我还没到三十岁呢,不是吗?”赵力笑了,温言道:“逗你玩呢。结婚生子是自由,谁敢阻拦?不过,这套话跟我讲可以,在单位就别讲了,毕竟你刚转正,别让领导觉得你出尔反尔。”心里却略微有点失落,她努力让小童得到这个工作机会,可不是让她找个安乐窝下崽子的。且这小童看上去睿智聪颖,怎么仍脱离不了婚育的窠臼呢?
小童释然,却又重申:“今年我肯定结不了婚,没钱没房,结什么婚?”赵力不以为然,随口道:“此言差矣,民政局并不需要看你的存折和房产证才给你办结婚证。”小童又一怔,沉默不语。赵力很为小童感到可惜,很想劝诫她点什么。不过想想,自己的价值观那么不主流,没准儿小童还在暗自为她的形单影只感到可怜呢,谁劝谁呀?作罢。
小童挽留赵力吃晚饭。晚上八点,朱文俊回了家。小童“猪头猪头”叫着,实际上朱文俊不但不猪头,简直是相当英俊了。三人吃了饭。小童做得一手好菜,青菜脆嫩,焖了三个小时的红烧肉软糯喷香,快手蘑菇蛋汤清爽可口。赵力看着灯下小两口宛如老夫老妻的温馨一幕,朱文俊温和儒雅,看上去像是可以依赖的良人,不由暗自庆幸刚才自己识时务,没有向小童唠叨。
小童和朱文俊是大学同学,大一开始恋爱,都是彼此的初恋,在一起已经十余年了。只是赵力本能地排斥所谓的爱情长跑。在她看来,爱情长跑就是个伪概念,有爱就结婚喽,跑什么?凡是谈恋爱谈很久却不去领证的情侣,必有猫腻。说白了,都不觉得彼此是可以结婚的那个人,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没有找到下家,骑驴找马罢了。比如小童说没有房,所以不能结婚,这也是屁话。他们俩都二十八岁了,领个证很难吗?所以当赵力说那句话时,她的脸色有瞬间的难看。
恋爱十余年,却不能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无论是什么,都只会是非常棘手的问题,甚至有可能是致命的。朱文俊的神色一直很疲惫,整晚都是小童在说,赵力插嘴,他默然听着,偶尔笑一笑。小童解释说他是工作太累了。赵力想起他们的“数字人生”,理解了他的压力。每天起床,想起有五百四十万的目标需要达成,无论是谁,也难以开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