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信裹在一堆丝绵被子里,斜倚床榻,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犬,权当是不用生炭的手炉。
有两个小婢女在车厢的角落里缩着,两人来来回回翻着绳。不是小桃小碧,是两个生面孔,高承钧不认识。
见高承钧进来,雪信蹙起眉,近来她见高承钧,总是如此神情。
连两个小婢女看着那两人,都替他们紧张。
高承钧迟疑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想给雪信掖好肩膀上松开的被子。雪信向里一缩,眉头又是一紧。连她怀里的狗都欺负高承钧,不仅凶恶地瞪着,还发出恐吓的咕噜声。
高承钧在外头淋了雨,一接近,满身潮冷的气息就向雪信逼了过去。他也察觉了,尴尬地停住。
两个小婢女一看,明白了,丢下绳子,一人找了一条干手巾,替高承钧抹衣甲上的雨水。好歹有人来搭理,给他解了围。
擦干了,他还是脏,满身泥尘,不卸甲胄,不换干净衣服,还是不能坐到雪信榻上去的。
婢女给高承钧搬了张月牙凳,他挨着床榻坐了,看起来隔了老远。高承钧顺手从榻几的水晶果盘里拿起一个橘子剥。
他们都努力想找出几句不会挑起冲突的话,填充两人间的距离,可不疼不痒,说了和没说一样。真正想说的话,对方一定不爱听。
嫁给高承钧是雪信小时候就给出的承诺,后来遭逢了那么多变故,她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嫁出。
而雪信嫁给高承钧,又并不只为了嫁给他,她是一定要对他的父亲高献之做点什么的,这点两人也都心知肚明。所以她带给高承钧的不是全盘的欢喜,可以说,有多欢喜,就有多愁虑。那边是他的债主,他们家欠了她两条命,不是他挨了她爹几顿打,又拼命对她好就偿还得了的。
所以高承钧怕起了雪信,被河东侯打过,伤也养得尤其慢,那一个月里也就来看过雪信三回,来了又想不出什么话对她说。其实往日里都是雪信找话对高承钧说,她一沉默,高承钧更不知如何开口,他不开口,雪信就蹙眉,然后越加不愿意开口。
他们已经相互熟悉到,不用当面开口,也猜得到对方要说什么,也知道对方猜得到自己的回答的地步了。
她一定是提出他做不到的要求,他一定是以沉默拒绝。沉默里一句都不用说,已经谈崩了。
橘子剥完了,高承钧自己也不吃,欠身递过去。
雪信也不接,横了一眼:“放着吧。”总算是说了一句话了。
“你要不要躺下歇会儿?”高承钧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搜肠刮肚冒出一句。如果她躺下歇了,他还能给她拉好被子,尽一下体贴的义务。
“我早就躺累了,坐起来才是歇着。”雪信没好气地说。对她而言,足不出户休养的日子与坐牢也没什么分别,不管白天黑夜都躺着,躺得腰酸背疼。昏昏沉沉只是睡,睡到再也睡不着。
高承钧又哑了。
两人脸朝着脸坐着,却没有话语的热络,抱怨和敌意就会暗暗酝酿出来。他是撑着,雪信却受不了:“好了你出去透透气吧。”
如蒙大赦,高承钧站起来,临出去,他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向头也不抬的雪信。他忽然想在她身边多坐会儿。
听见高承钧确实出了车、合上了门,雪信才慢悠悠地拿起果盘里那个剥好的橘子,掰开,一瓣一瓣地辨滋味。她也是想他多坐会儿的,可是看他逼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更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