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县里给咱村下了通知,说是溪云水库已经逼近警戒水位,随时都有溃坝的危险,让咱们大伙尽快撤离,这走还是不走,大家伙议一议吧。”
“走?往哪走?俺们老刘家祖祖辈辈在溪安村生活了几十年,你让俺们家这十几口子人往哪走?要走你们走,俺不走!”
“二哥,少说两句,村长又没非让你走,这不是讨论呢嘛,不过村长啊,俺老朱的意思也一样,走是不用走的,哪年夏汛溪云水库不涨水?咱们虽然都是庄稼汉,可也不能被几场雨就把胆子吓破了不是?”
“就是就是,俺听大富哥的!”
“俺也听,大富哥不走俺就不走!”
陈浪被嘈杂的争吵声惊醒,晃了晃发晕的脑袋,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昏暗屋子的角落里,前后左右都是人,而且这些人他全部都认识。
刘二大爷,大富叔,李家嫂子,赵大婶,吕家媳妇....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穿透尘封的记忆,涌入了陈浪的脑海中,他的目光扫过墙壁上挂着的日历,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1991年7月9日。
嘶!
陈浪倒吸一口凉气,他明明记得自己正以执行总裁身份,在市值百亿的公司上市庆功宴上演讲,结果忽然眼前一黑,再醒过来时就躺在这个屋子里了。
阔别故土三十载,此时此刻,万千情绪涌入心头,竟令他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咔嚓!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暴雨瓢泼,就好像在给陈浪波涛汹涌的内心配乐。
恍惚间,他看见一道苍老的身影从座位上缓缓起身,走到了长条桌的最前方。
“老村长!”
“老村长,您得给我们做主啊!”
“他李大爷,俺们全家老小可全都指望您拿主意了!”
随着那位老人的起身,类似的声音便此起彼伏,仿佛有他在,大家就有了主心骨一样。
老村长收起烟袋锅子,用浑浊的眼睛扫视着众人,一向慈祥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异常凝重的表情,沉重开口道:“乡亲们,政府不会害咱们的,这雨你们也都看到了,怪得很呀....”
咔嚓!
昏暗的屋子里闪过片刻的白昼,紧接着就是一道惊雷,像是在为老村长的话做注解。
他这么一说,屋子里很快就变得人心惶惶,大家铁青着脸,交头接耳的交流着,老村长的话不无道理,可真想到走这个字,又有一万个不情愿。
故土难舍啊!
陈浪听着老村长的话,脑海中忽然开始闪回那痛苦又惨烈的回忆片段,胸口隐隐作痛,他的脸色也变的惨白,那是极度惊恐下才会有的表情。
他焦急的四处张望,用视线寻找着村部里的那面老式挂钟,他必须要知道确切的时间!
终于,在老村长身后的墙壁上,陈浪找到了挂钟,他眯起眼睛,努力在昏暗中辨认着指针的位置。
——18点23分15秒。
“嘶!”陈浪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村长,俺,俺不是不信您,可这黑灯瞎火的,又下着暴雨,怎么走啊?”刘二苦着脸。
老村长转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先顾人吧,二子,你跟村长一起去,挨家挨户叫人,先到后山溪云庙避一晚。”
刘二犹豫不决。
“二子!”老村长一声爆喝。
坐在刘二身旁的朱大富忽然起身,笑容和煦的劝道:“老村长,您别急,这雨连下了三天,也该停了,现在天这么黑,山上泥湿路滑,不安全啊....”
“依我看,就算要走,也得等天亮再说吧,毕竟还有老人和孩子呢。”
“是啊,老村长,就听大富哥的吧。”
“这么大的雨,天又黑,谁敢上山啊?”
有不少人附和着朱大富的说法,老村长一时间也陷入了两难。
“不行!”陈浪猛的从角落中站起来,大吼道:“必须现在就上山!马上!”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恐惧,因为那场由水库溃坝引起的洪水就在这一天的夜里摧毁了整座溪安村,村民死伤无数,其中就包括陈浪的父母和幼妹!
陈浪虽然逃出生天,但也受到了极大的刺激,流落异乡,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十几年后才事业小成,渐渐摆脱了困境。
再后来,他的事业越做越大,成了亿万富翁,可那场在他记忆里翻涌了三十年的洪水好像从来都没有褪去,每当午夜梦回,他就会想起那个凄凉的雨夜。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他,眼神中满是诧异。
这溪安村最大的混世魔王,怎么就转了性了?
朱大富眼神一冷,怒道:“陈浪,坐下,这没有你说话的份!”
“我是替我爹来的,怎么就没有说话的份?”陈浪梗起脖子。
“笑话!别说你,就是你爹坐在这,也没有说话的份!”朱大富骂道。
“事关全村的人命安全,我就得说话!”陈浪寸步不让。
“操,王八犊子,你皮痒找打是吧?”朱大富脱下一只胶鞋拿在手里,冲了过来。
陈浪一米八五的高大个头,怎么会怕他,拿胳膊一抗,提起膝盖顶在了朱大富的肚子上,把这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撞了个人仰马翻。
刚才朱大富要揍陈浪没人拦着,这会陈康把朱大富撞翻在地,却扑上来很多人拦住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混小子,都敢跟长辈动手了。”
陈浪根本不想理他们,目光灼灼的看向老村长,乞求道:“李爷爷,求您了,下命令吧。”
老村长神情动容,因为他在陈浪的脸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到过的赤诚。
朱大富捂着剧痛的肚子,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活像一只被翻了盖的王八,他大骂道:“小逼崽子,老子就不走,我看村里谁敢走?”
他是溪安村最大的富户,哪家哪户没受过他的恩惠啊?所以他这么一吼,老村长的表情就变得很难看。
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坚持不走,就一定会影响很多村民不走,何况这个坚持的人是朱大富呢?
陈浪又瞥了一眼挂钟。
——18时27分33秒。
“老村长,交给我吧。”陈浪奋力挣脱搂着拽着他的人。
“去吧....”老村长目光深邃。
屋子里的人全都惊骇不已,心想老村长怎么敢把这件事交给陈浪啊?
陈浪拉开村部的木门,狂风卷席着暴躁的雨水,只一瞬间,就将他淋了个透,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的冲进了雨夜中,身后的咒骂声渐渐被风雨淹没。
陈浪在暴雨中狂奔,好像一头愤怒的公牛,到了家门口,甚至来不及走门,直接翻身跳了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娘!娘!”
不多时,就从屋里跑出来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妇女,她就是陈浪的母亲孙桂珍。
孙桂珍站在门口,也不说话,眼神里流露出的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情感。
“妈,老村长说溪云水库要溃坝了!赶紧带着囡囡去后山的溪云庙!”陈浪喊道。
他知道母亲不信任自己,但却不能不信老村长。
孙桂珍一下慌了神,正要问话,儿子已经从院墙又翻了出去,急迫的向别家跑去了。
“他爹,他爹....”孙桂珍惊叫着往屋里跑去。
陈浪风风火火的跳进了住在自家隔壁的死党吕强家,也不喊人,直奔猪圈而去,一脚踹开了圈门,打头的老母猪像是有灵性一样,感激的看了陈浪一眼,然后带着自己的家族夺路狂奔而去。
这就是陈浪的办法,动物对于地震洪水等自然灾害都有一种诡异的直觉,他只要放跑了各家的家畜,村民们自然会跟着它们往高处跑。
虽然肯定会遭人恨,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一村人的性命就攥在他的手上!
果不其然,猪群慌乱的叫声将吕强一家人全都引了出来。
一个足有两百多斤的青年跑出门口,正是陈浪的死党吕强,他破口大骂:“小浪,你他妈疯了,放俺家猪干鸡毛!”
“小胖,你信不信我?”陈浪喘着粗气。
“说!”吕强拦住了抄起镐把准备往陈浪脑袋上抡的父亲。
“老村长说溪云水库要溃坝了,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吕叔,快跟着你家的猪往高处跑吧!”陈浪表情狰狞。
“你个小兔崽子!嘴里就从来没有一句实话!”吕强父亲根本不信。
吕强夺过父亲手里的镐把,跳到猪圈前,说道:“我跟你一起!”
“行!”陈浪没时间感动,带着吕强往下一户人家跑去。
不一会的功夫,村子的窄路上就挤满了各种逃亡的家畜,猪马牛羊混作一团,鸡飞狗跳,后面还跟着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每个人都在咒骂陈浪和吕强,但已经没功夫找两人算账了。
陈浪转头看着往后山跑去的家畜和村民,在心里狂喊:“跑啊!快跑啊!”
想着想着,他的泪水就流了下来,跟满脸雨水融为一体。
什么荣华富贵,他都可以抛弃,只要父母和妹妹能够活下来,只要大家伙都能够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