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任天威还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四周静悄悄的。
羽落悄悄地走进来,见任天威正低头忙着批阅奏章,尽量不发出声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任天威却其实在她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她了,在羽落走到他身边时突然抬起头,语速平稳,面容淡定地说:“你下次要是再这么鬼鬼祟祟地靠近朕,朕有可能会把你当成刺客给处决了。”
羽落原本想吓吓任天威,没想到反过来被任天威吓了一跳,她嘟嘟嘴,不甘愿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任天威低下头继续着手中的工作:“朕当然也是要有些功夫的,你以为皇帝都那么好当吗?”
羽落“哼哼”两声:“我早知道皇帝不好当,不然这么晚了你怎么好坐在这里啊,不过今天刚封了一个皇贵妃,哥哥不去看看吗?”
任天威停下了手里的笔,重新抬头看着羽落,呵呵笑道:“我说小公主怎么会有空到我这来,原来是来看看今夜那位皇贵妃有没有被临幸啊。”
羽落顶回去:“我不小好吧,别整天老气横秋。”
任天威笑笑:“是,小妹妹长大了,那你说我该怎么不老气横秋呢?”
羽落说道:“我说了你又不会听我的,你过去只听……。”她突然顿住了,好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那不禁大脑思考就说出的话像寒风一样吹进宫殿,冻结了原本活跃的气氛,吹进了羽落和任天威的心房。
任天威的身子轻轻一颤,握着朱砂笔的手僵硬。
羽落小心翼翼地看着任天威脸上似曾相识的哀伤,十分懊恼,她站在那里,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不敢说。
过了一会,任天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御花园的桃花又开了吧。”
羽落一怔,点点头:“是的,我原本以为哥哥不会去看桃花开了没有。”
任天威惨然地笑:“我是没有去看过,但是桃花不是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开吗?”
“是的。”羽落眼神黯然:“我以为哥哥会将桃花树砍了。”
“砍了又如何,花开过。”
羽落说不出话,是的,花开过,就算将全天下的桃树全都砍光了,也改变不了桃花曾经开过的事实。
任天威的脸上很快又换上了温顺平和的表情:“妹妹这么晚了还不睡觉跑我这来干嘛?”
羽落并没有被任天威脸上的表情糊弄过去,她知道皇帝哥哥是在刻意压抑,心里很难过,很心疼,她知道任天威不想延续刚才的话题刻意转了一个,她也不想再继续那个令人心痛的话题,于是顺着说:“哥哥虽然有后宫佳丽三千,但是从未对一个女人这么恩宠过,我以为哥哥会宠信皇贵妃,但是走进宫里看见御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就进来看看。”
其实她真正想的是,她知道皇帝哥哥会册封那个女人为皇贵妃与宠爱嘉奖无关,但是皇帝哥哥给那个女人的尊荣确实胜过以往的任何人,令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特意进宫看看。
果然,御书房的灯是亮着的。
看到亮着的灯,那一刹那,她很安心,也很心疼。
任天威轻笑出声,伸出手摸摸羽落的脸:“有劳皇妹了,朕这么忙,可没有时间啊。”
羽落听他又自称朕,突然有些哽咽:“哥哥可别忙得太晚了啊,龙体为重。”
任天威点点头,心里很安慰,偌大的皇宫,偌大的朝政,真正关心他的却寥寥无几,但,还好,不是没有:“小妹也赶紧回去吧,晚睡了可容易变老啊。”
羽落点点头,听话地离开,走了几步,回过头说:“哥哥也别忙得太晚了。”
任天威点点头,只有在这个妹妹面前,他不是威严的皇帝,而是一个慈爱的哥哥。
羽落离开,任天威没有依言去休息,而是继续批阅奏章。
天色渐渐亮了,光线照射进了御书房。
同样地,光线也好不吝啬地射进了储秀宫,一点一点刺痛了若水的眼睛。若水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她仍然坐在梳妆台前,衣服完好。
她竟然就这样坐了一夜,而任天威似乎将她忘记了,并没有来。
感到诧异的同时,她也微微松了一口气。
出来皇宫,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只是坐在那,又过了一会,来了一群宫女替她梳妆打扮,飞雪也在其中。
宫女手脚勤快,做事仔细,好像生怕怠慢了这位皇贵妃,但是这过程中除了必要的请安之外竟也没有多说一句奉承的话。
若水没有在意,她也正好图个耳根子清静。
飞雪打量四周,发现宫里的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奇道:“莫非昨夜陛下没有临幸小姐。”
若水哼道:“他根本没有来,后宫的女人多了,皇上要谁有谁,他只是一时兴起封我做皇贵妃好玩,我算什么。”
众多宫女都被这对主仆的对话吓到了,若水的话完全可以治个不敬之罪。
若水却丝毫不以为意,她没有再斥退宫女,也许是因为躲过了“洞房花烛夜”心里高兴。
宫女们将若水“整理”完了之后迅速撤离了。
飞雪和若水如释重负的心情截然不同,她的心里极不是滋味,觉得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深深的失落感。
若水和飞雪原本都以为任天威只是暂时性地遗忘了这位劳师动众请进宫里的皇贵妃,哪知在以后的数月里,任天威都没有踏进储秀宫一步。
后宫的妃嫔似乎也知道了表面尊崇无限的皇贵妃其实是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对她也越来越不尊重,连带她们身边的宫女态度都改变了,成天在背后评头论足,好在若水平时也懒得出门,正好避开了这些。
这天夜里,若水打发飞雪离去之后,独自一人坐在窗户前看着月亮,月亮很美,很冷,很孤寂。
遥想当年,她也曾站在月下与任天成一起吟诗作画,可如今,月依旧,人却已不是当时的人,心也已不是当时的心。
她长叹一口气,越发感到偌大的储秀宫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缓缓走出宫殿。
守在殿外的宫女问道:“娘娘这是要去哪里?”
若水冷冷道:“与你无关。”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宫女想跟着一起去,若水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这是她进宫之后第一次摆着皇贵妃的架子,宫女尽管不太放心,可是皇贵妃发话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若水一个人走着,宫里很美,也很苍凉。
一阵风吹过,夹杂着淡淡的桃花香,若水一惊,她自幼喜欢桃花,原来宫里也有啊,她顺着风吹过的方向走去。
原来她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御花园,御花园里百花齐放,若水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桃花园。
桃花美极了,若水看着桃花,感到进宫以来头一次有的轻松的感觉,她在桃花园里随意逛逛,享受着难得的轻松。
桃花园的一个角落,站着一个孤寂的身影。
若水看见了,感到很好奇,于是走上前去。
走近了,她也看清了,那是一个穿着很朴素,长得非常清秀的女子,她眼含泪光,十分委屈也十分无力地盯着一株桃树,久久地站在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若水心里一痛,莫名地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她不禁走过去,轻声道:“姑娘,你有什么心事吗?”
那名女子没有想到这么晚了,这桃花园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别人,猛然听见有人说话吓了一跳,回过头,愕然看着若水。
若水见了那女子的反应,随和地笑笑:“你不用紧张,我不是坏人,我只是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这里,想来和你说说话而已。”
那女子点点头,但还是充满戒备地看着若水。
若水不以为意,若是有一个陌生人突然和自己打了招呼,她大概也会吓一跳吧。她笑笑:“我叫若水,我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那女子“恩”了一声,喃喃道:“若水……若水……咦?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呢?”
若水苦笑:“皇上大费周章地将我带进宫里,又给了我那么多的赏赐,看来我已经成为名人了。”
那女子一时没有明白,仔细地想了想,“啊”的一声叫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新进宫的皇贵妃。”
若水苦苦地笑:“怕是从古至今也没有我这么落魄的皇贵妃了。”
女子奇道:“怎么了?”
若水说道:“我来这宫里以后皇帝赏赐了我许多珍奇,但是从未进过我的房门,宫女们对我也是不假以辞色。”
女子道:“从你刚进宫就是这样吗?”
若水点点头:“她们倒是聪明,早知道我会失宠,不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女子没有若水那么天真,她干巴巴地说:“没有谁会早知道谁会失宠,更何况对方还是尊荣的皇贵妃?”心里也很奇怪,就算再怎么失宠,也终究是皇贵妃啊,宫女就算势力,也该有分寸,她为人一向聪明,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后宫无后,任天威又十分偏宠小公主羽落,后宫的实权其实都在羽落公主的手上,肯定是这个刁蛮公主在背后搞的名堂。
若水却没有想那么多,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宫里的女人多了,我算是个什么呀,不得宠好,不得宠免得以后争宠,失宠。”
那女子听若水说得如此洒脱,心里有点感动,有点凄楚,她有些动情地说:“可怜啊可怜,可怜我们在这帝王之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有一双翅膀远远飞走呢?”
若水吓了一跳,慌忙捂住了女子的嘴,低声说:“你当这是什么地方,你说的是什么话,小心被人听见。”
女子在后宫那么多年饱尝人间冷暖,一个初识的女子竟然对她表现出这样的关心,很感动,她拉下若水的手,笑着说:“你别担心,这里没人。”
若水四处张望,确定了的确没有人之后,才疏了一口气:“你下次说话可得注意。”
女子笑道:“我说话一向注意场合。”
若水也笑了:“我都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了,公平起见,你是不是也应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犹豫了一会,才说:“我叫夕儿。”
“夕儿,这名字真好听,我看你的穿着不像是什么贵族,你是这个宫里的宫女吧?”
夕儿见若水单纯可爱,一点不像其他娘娘那样满腹心机,既感到有些可笑,可爱,又平增了亲近的感觉,她笑着点头:“是吧?”
若水问道:“你是在哪的,有时间我去找你玩啊。”
“我……呃……我在浣衣局工作,平时工作忙,娘娘还是别来的好。”
“你还是别叫我娘娘了,听着别扭。”若水呵呵地笑:“浣衣局我听说过,很辛苦吧,可惜我不得宠,不然一定叫皇上帮你换一个轻松点的。”
夕儿听到皇上,眼眸的光彩迅速黯淡,她垂下头,似有似无地说:“在宫里一直都是辛苦的,无论到哪都不会轻松。”
若水觉察到夕儿的变化,问道:“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吗?”
夕儿忙笑得开心一点:“没有啊,只是好奇,这么晚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水心里那些暂时被打断的哀愁被夕儿这么一问,又回到了心里,她的笑脸沉了下来:“我原本是怀念我过去的恋人,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走进御花园里了。”
“过去的恋人?”
“是的。”也许是将这些苦痛憋在心里太久了,以至于她可以轻易地对一个还称得上是陌生人的人说:“我原本是瑞亲王的未婚妻,我们两情相悦,但是皇上一道圣旨将我召进皇宫,还将任天成的表妹赐给了他。”
夕儿在听见任天成这个名字时,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但是很快就消失了。
“我不明白,皇上明明不爱我,为什么还要让我进宫呢?我进宫之后他根本没有碰过我,那么他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呢?为什么要我的同时还要将佳伊塞给任天成呢?任天成和佳伊只有兄妹之情啊。”说到最后,若水已无法言语,垂下眼,用力地啜泣。
“倒是没有看见瑞亲王去向皇帝争取呢?”夕儿的思绪有些飘远,她淡淡地说了一句。
“争取了又能怎样?皇令如山,争取了还不是落个欺君之罪。”
“恩。”夕儿点点头:“瑞亲王他一直都是一个很明白事理的人。”
若水哭得喘不过气,好像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夕儿在一旁静静地陪着她。
若水哭了好一阵子,才稍微缓和平复情绪,抬起头,哽咽地说:“我的样子很狼狈吧。”
“是很狼狈。”夕儿轻笑:“不过很正常。”
夕儿的笑让若水觉得很受伤,她悲伤地说:“你不会懂的。”
夕儿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许久,然后叹了一口气:“我懂,我也曾经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如今生死两茫茫,你至少还能知道你爱的人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而我,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若水惊讶地看着夕儿:“你爱的那个人,他……他……。”她说不出那个字。
“他死了……。”夕儿很平静地接过话:“桃花一年一年地开,又一年一年地凋谢,可无论花再开多少次再凋谢多少次,也不可能有阴阳的刹那交融。”
若水忍不住再次落泪,也不知道是夕儿说得太感人了,还是自己可以感受那份哀伤:“原来……原来我们都这么可怜啊,你……你刚才……就是在哀悼……你的恋情吗?”想到夕儿刚才的神情,更觉得夕儿可怜。
夕儿见若水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现在又在落泪,诧异道:“喂,你怎么又哭了,我说得很感人吗?要哭也是我哭啊。”
若水流着泪对她说:“你别说了,我们原来都一样,都是那么可怜。”她揽过夕儿的肩膀,哭得声嘶力竭。
夕儿怔了怔,不知道是不是被若水传染了,她的眼里也落下了泪水,她惊异地伸出手去抚摸脸上的湿润,她哭了?自从那一天,她好像流尽了一世的眼泪,以后许多个日子里,就算心再怎么痛也流不出眼泪,甚至她以为她再也不会流泪,而今天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