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娉婷走累了,便想着去亭台处歇歇脚,她沿着泉水往前走,脚步一转,一时不察,竟撞上一个冷硬的胸膛,谢娉婷仰头一看,见到眼前的人,她愣了一瞬,泪珠儿便在眼眶里打了个转儿。
是兄长谢兖。
王府被抄家前,一向和她互相看不对眼的兄长谢兖忽然拿出多年积蓄,他将那些身外之物交给她,笨拙地用冷硬的声音嘱咐道:“从今往后,万事只能靠你自己了,好好活着。”
话到最后,一向泰山崩而不改其色的兄长竟然红了眼眶,他将她一把推开,冷着脸让她走。
她不愿走,回头望着他。
却见他吼道:“往前看,别回头。”
谢娉婷将呜咽哭声堵在掌间,提起裙摆一直往前跑,她知道官家派来抄家的拱卫司官差正紧盯着她。
因着兄长那句好好活着,后来她千次寻死的心思最后都熄灭了。
她从前最不爱听他的话,可是到了最后,浮在她耳边的,一直是这句话。
有那样一瞬间,她恨死了从前的自己。
她刁蛮任性,因为二夫人的话,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充满了敌意,从小到大,家中都因为她是女儿家,让大哥迁就她,而在她的恶意挑拨下,大哥与大房的关系越来越冷淡。
没想到在她心中最可恶的人,却成了最后护着她的那个人。
时光拉回现今,面前的少年瘦如劲松,一身飘飘白衣,面如冠玉,带着明显的冰冷,他望着面前的继妹含着泪水,心想谁这么有胆,惹了这个活阎王。
妹妹千娇百宠,受了委屈,自然有王府的一大家子为她出头,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外人多管闲事。
谢兖唇边挂了一抹嘲讽的笑意,便打算和这个妹妹擦肩而过。
谢娉婷随着少年转身,她闪着泪光唤住兄长,“哥哥,对不起。”
谢兖身子因着这声“哥哥”一僵,却没有回头,冷冷说道:“这话原不该同我说,你该同祖母说。”
话正到此处,却忽然听见孩子的哭声来。
兄妹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来。
王府有两个小阎王,论顽劣程度,谢娉婷只能称得上第二。
这老大,便是二房七岁的谢容淮了。
谢家容淮调皮捣蛋,已非一日,往常能制住他的,除了他父亲,便只有之前不时来王府寻武安王谢殊商议政事的太子殿下。
府里哪处有谢容淮的哭声,哪处便有风雨。
两人正欲上前一探究竟,却听那哭声渐渐弱了下去,间或夹杂着几声哽咽。
只听如同碎玉般低醇清冷的声音被压低了,暗处的男人威胁道:“你若再哭,孤便将你当成箭靶,射成筛子。”
谢娉婷听着这声音,如同被雷击了一般,身子僵在原地,瓷白的面上露出一抹不可置信来。
是周怀禛!
他怎么这时候来了王府,难不成……难不成皇后娘娘已经下了退婚懿旨,他是过来宣旨的?
思及此处,谢娉婷心里像是数九寒冬泼了一盆冷水,原有的一丝欢欣也被压下去,她咬紧红唇,粉脸上的隐隐的桃红暗淡下去,愈发难以面对周怀禛。
她朝着谢兖说道:“哥哥,我忽然有些不适,便先行告退了。”
谢兖早听说了妹妹和太子退婚一事,他对妹妹的说辞不置可否,微微颔首,算是拜别。
谢容淮被周怀禛堵在假山口,葡萄似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可怜巴巴地捂着嘴,心里却想着怎么逃脱太子殿下的惩罚。
啊啊啊,早知道玩弹弓会射到太子哥哥的下属,他就不玩了!
眼光一扫,便见他大姐姐谢娉婷正要起身朝着桃源居走去,他灵光一现,使出吃奶的劲儿喊道:“大姐姐!有人欺负我!”
谢娉婷离去的身形顿时一僵,芙蓉面上尴尬尽显。
她就知道,被谢容淮这个小子看见,就没什么好事。
周怀禛顺着臭小子的目光望过去,便见那女子腰肢纤细,背影婀娜,浅红的裙裾随着微风漾起,也不知是满园春色成就了她,还是她成就了这番春色。
他眼神一暗,忆起前日她所出的诛心之辞,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痛来,面上满是冰霜。
谢容淮趁机挣脱了太子握着他的手,撒丫子直往谢娉婷身后奔去,胖嘟嘟的小手还抹着眼泪,告状道:“大姐姐,太子殿下他抢我的小弹弓,还要把我射成筛子!”
谢娉婷被迫牵起小家伙的手,僵硬地转过身来,和那人遥遥相对。
那人从假山后走出来,一身玄衣,身姿挺拔,眉眼冷厉,他周身像是藏了一团薄冷雾气,教人瞧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即便是瞧见了也是无用,他惯将一腔心事封入心底,面上余下的也只有冷静自持。
他背着手,闲庭信步似的走到她兄长面前,似是没有看见她一样。
谢娉婷握着容淮的手紧了紧,容淮被握疼了,方要叫出声来,目光瞥见大姐姐落寞的模样,却又住了声。
谢兖拱手行礼,“臣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圣安。”
周怀禛止住谢兖行礼的动作,说道:“今日过府寻王爷议事,朝堂之外,长怀不必多礼。”
谢兖看了一眼谢娉婷,又望了眼捣蛋的谢容淮,赔罪道:“殿下,舍弟莽撞,还请见谅。”
周怀禛冷冷的目光射向谢容淮,冷嗤道:“无妨,他不过是顽皮,将鸟巢射下来,掉到承恩侯世子的头上罢了。”
让他停手还不肯听,这顽劣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倒同他大姐姐是一模一样的。
谢容淮闻言,将头塞回谢娉婷身后,悄悄摇头,说道:“才没有!大姐姐别信他!”
谢娉婷看了眼不远处的大榕树下,的确站着一个魁梧少年。承恩侯世子韩偓,他鬓发凌乱,一脸恼意。
她抿抿唇,芙蓉面上露出一抹春风笑意,杏眼弯成月牙,透出点点晶莹光澜来。
那少年见她望着他,脸色臭极了。
谢娉婷心领神会,知道韩偓心里怨怼她说了假话,于是便露出歉意的眼神来。
周怀禛余光暗暗观察着谢娉婷,见她的目光一直朝着韩偓,脸上阴云更甚,他埋下心头酸涩,朝谢兖道:“东宫事务冗杂,便不多作陪了。”
谢兖闻言,便伸手引路,作恭送之状。
谢娉婷听见他要走,猛地抬起头来,却撞入他幽深的凤眸里,她呆愣地望着他,心跳快得不像话。
周怀禛也只看了她一瞬,便移开了目光,面上依旧是冰冷之态。
望着兄长与他远去的背影,谢娉婷垂首,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落寞无比。
谢容淮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皮猴一样,一下子蹿出去,指着地上的香囊问道:“大姐姐,是你的荷包掉了吗?”
谢娉婷朝地上望去,那荷包上绣着两只……鸡子,绣工粗陋不堪,甚是熟悉,她慌忙将荷包捡起来,脸上爆红。
那是她初学刺绣时所做,本该藏于闺阁,可是有一年中秋节她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路上遇见了太子殿下,他执意问她要中秋节礼,而她身上,唯有这枚丑荷包尚未有主,便随手送给了他。
她本以为,他这样冷清的人断然不会收留小姑娘的荷包,却原来,他一直贴身戴了这么多年。
谢容淮眼尖,见到不远处折身返回的人影,圆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他人精似的问道:“大姐姐,你果真不喜欢太子殿下,要与他退婚吗?”
周怀禛本欲上前要回荷包,听到捣蛋鬼问出的话,却住了脚步。
他面上瞧着沉静,其实心里早已是一团乱麻,既怕她说的是真话,又怕她说的是假话,一时进退不得。
从没有政事能让他如此心神不宁,也只有谢娉婷三个字,能搅乱他一池心水。
他的眉头蹙成一团,袖笼里的手悄悄握紧了,不动声色地等着那人作答。
谢娉婷欲要随口一说搪塞他,却知道谢容淮人小鬼大,若是出言诓骗,他定又要追问个没完,于是便道:“不是的……”
谢容淮听完这句,便咧开大大的笑脸,他又问道:“那大姐姐是十分喜欢太子殿下喽?就像我娘说的一样,叫什么来着,”他拍了拍脑壳,眼前一亮,“这叫欲语还休!欲擒故纵!”
饶是谢娉婷脾气再好,面上也忍不住黑了几分。
二婶成天都教了容淮些什么?这虎狼之词学会的倒是比正经经文都多,臭小子,欠教训。
谢娉婷正要揪谢容淮的耳朵教训他,却被谢容淮泥鳅似的身手躲过去了,他捂着耳朵,对着谢娉婷叫道:“大姐姐,别打我了,太子殿下来了!”
谢娉婷秀眉微蹙,揪住他的耳朵,“你诓骗人的伎俩倒是愈发长进了!”
谢容淮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一次他真没骗大姐姐呀,太子哥哥的确就站在大姐姐身后!
周怀禛耳中回旋着方才的对话,心尖微烫,却再不敢轻信,他面冷如霜,出口道:“孤方才丢了件东西,郡主可有见到?”
谢娉婷身子一颤,缓缓转过身来。
谢容淮见大姐姐顾不上他,顺势撒丫子跑了,对着周怀禛做了个鬼脸,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溜得没了踪影。
周怀禛一向知道谢氏娉婷有副好容貌,可是再见她,心绪依旧难平。
她杏眼含光,香唇微启,粉脸上现出隐隐的桃红来,愈发显得冰肌玉骨,妩媚娇艳。
同当初拜访坤宁宫的小姑娘到底是不一样了,更撩人,却也更狠心。
谢娉婷握紧手上荷包,藏在身后,疑心方才容淮的胡言乱语已经被他听见,面上滚烫,话不知怎得就出了口,“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周怀禛听她话中意思,分明是不想见到他,又见她眉目低垂,连瞧他一眼也不愿意,心里更是冷了半截。
他不敢再多待,生怕下一刻她又要旧事重提,叫他面子挂不住。
既然她厌他如此之深,想来那日所出言辞必是深思熟虑,不是惊惧之后的口不择言,既如此,他也该给自己留分面子,留些太子的尊严。
他再次望了她一眼,嘲讽笑道:“你大可放心,孤折返,不过取丢失之物,绝不是放你不下,孤自当面禀母后,取消这门婚事,定不叫你为难。”
谢娉婷听闻这话,心里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脸上的热意也下来了,她猛地抬起头来,眼里蓄了泪水,慌忙说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周怀禛早已出了园子,他玄色的衣角划过石板,到了拐角处便没了踪影。
竟是连荷包也不要了。
眼里的泪珠滚到面颊上,却比不上心里的滋味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