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安兰进冷宫后，从她宫里抄出了许多东西。其中两本书吸引了我的目光，书中的文字虽然与我平时所用的字体不大一样，也还能勉强猜出书中句子的意思。

她是一个奇女子，不知道和这些东西有没有关系。两本书的内容大差不差，基本上都是写的一个女子如何从底层嫔妃爬到皇后的位置，一路上，皇帝，王爷，侍卫，太医皆拜倒在其石榴裙下，乃至最后成为太后，甚至女皇。

故事写得很好，适合小姑娘做梦看。可惜，我很早就不做梦了。

“珍珠你看，原来连安兰“熹”这个封号的由来是这里来的啊。”我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拿着书。

“娘娘，何必看这些下流花哨的东西。”

“本宫觉得这些一点也不下流。”我收起书，目光微阖，眼角却微微润出了泪水。

和书中的女配角相似，我也是真正地爱着皇上的……

6

哥哥李长风罕见地进宫看望我，他是皇帝御驾亲征背后真正的领袖，正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我们屏退了宫人，讲起儿时的趣事来。

父亲整天为朝政奔忙，母亲又被关在闺房，家人里，陪伴我最多的，其实还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

他是我最亲近的人，也是我唯一可以托付秘密的人。

“你疯了?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听完我的话后，哥哥满目震惊。

我摸着肚子，笑道：“怎么，她连安兰可以假孕欺君，我就不行了?皇上不也没治她的死罪吗。”

在说到连安兰时，哥哥的脸色变了，我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蓁蓁，既然如此，我答应你，为你找一个婴孩。也请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我皱了眉头，谨慎问道。

“让安兰出宫，放她自由。”哥哥信誓旦旦，一脸诚恳地说道。

我霎时便感到脑中一阵眩晕，不由高声问道：“哥哥，你已经有嫂嫂了，你还关心她干什么?”

我的嫂嫂青阳郡主，端庄稳重，知书达理，是京城公认的美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一直夫妻恩爱，又怎么会让连安兰**来。

“蓁蓁，这些你不要管，你只要帮我做到这件事，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我不禁冷笑出声：“哥哥，你不知道吗，连安兰正是因为构陷我才入的冷宫，你要救妹妹的仇人吗?”

“蓁蓁，这不是安兰的本意，她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天下之大，又有谁不是身不由己呢?

“哥哥，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若你执意要求，还请走吧。”

哥哥叹了一口气，随即走了出去，留给我一个高大的背影。我没想到，此次一别，便是最后一面。

坊间传言，少年将军李长风在巡防途中失踪。只有李家知道，哥哥死了，而且死得很不光彩。为了将连安兰带出冷宫，他夜闯皇宫，被当成刺客追杀。为了不让人认出和保护连安兰，他的武功处处受限，竟死在几个大内太监手下。

为了家族的颜面，他在最后一刻用剑削掉了自己的脸皮。而连安兰却趁机跑了，不知所踪。

在处理好一切事宜后，李家公开了哥哥的死讯，对外宣称哥哥在惩治山匪时不幸坠崖，人们纷纷感叹沙场上威风凛凛的小将军竟以这种结局收场。

我极力请求出宫，参加了哥哥的葬礼，乌木的棺材下，他的身躯都已血肉模糊。父亲将我叫到屋内，没有宫女太监，我不再是一国的皇后，而是一个女儿。

“跪下。”父亲依旧如往常一般命令我。

我缓缓跪下，父亲的手也从上方落下来。

“胆大包天!你这样如何对得起先帝太后对你的嘱托，如何对得起我李家的声名!”

看来哥哥把一切告诉了父亲。我缓缓抬头，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爹，这是你第二十六次把我打出血。”

“**，我打你一定是你犯了大错，不打你是不会知错的!”

我挤出一抹笑容：“爹啊，我多么希望我真的是个**啊。”

如果我是个**，我就不用为六宫为全族忙前忙后，辛苦操劳，我就不用逼着自己宽宏大度，温驯善良，我就不用背负那么多的责任，那么多的期望。

我要真是个**多好。

回到寝宫，抚摸着自己的脸庞，那**辣的感觉再次爬上脸颊。父亲和丈夫的身影逐渐重合在一起，他们挥在我脸上的巴掌，使我产生了一股疯狂的想法。

7

哥哥死了，父亲大受打击，一时竟病重不起。朝中暗流涌动，皇帝和权臣的争斗再次被勾起。

世上不乏有野心的人，我的庶兄李长逸便是其中之一。以我在后宫的眼线，想要和前朝沟通实在是太容易了。

我本来只想借庶兄为我假孕找个后路，直到我发现贺靖延根本没想过给我留后路。他赐我的汤药，被褥，吃食，无一不含着隐秘而剧烈的毒药。

若我真的怀有身孕，身体虚弱，恐怕还没等发现毒药便已一尸两命。

他就这么着急，将整个李家连根拔起?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留着对他的最后一丝情意。

我不是没有野心和计谋，我只是从来没把这些用在贺靖延身上。

在我的暗中帮助下，李长逸迅速在朝中崛起。而贺靖延，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些奸佞之徒。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从一个明君变成一个昏君，也不过是朝夕的事。

太妃几次前来劝我，让我管束皇帝，尽一个皇后的责任。可惜，我已经不打算做他的皇后了。

也许我也能借这个假肚子在权力的舞台上留下自己的步伐。

皇帝慢慢地被我软禁了，但没有人指责我，毕竟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软弱善良的皇后，能有什么坏心思呢?我所坐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皇上好。

“皇上，喝药了。”我在药勺上吹了吹，亦如从小照顾他时那样。

“朕没病，放朕出去!”他一把挥开我的手，药洒了一地。

“陛下，您这样，叫臣妾如何放心呐。”我捡起药碗，语气凄然。

诬陷一个人有病，实在是容易。我娘就是这样被我爹诬陷是个疯子，最后郁郁死去。只有我相信，京城第一才女的母亲，绝对不可能是个疯子。

对于一个人，仿佛只要他疯了，他病了，便可以用异类的眼光来看他，便可以对之加以无所顾忌的伤害。这是我从爹身上学到的道理。

“您知道吗?”我缓缓抚上他的肩膀：“呼月邪首领带着连安兰打过来了。”

“安兰!”贺靖延猛地惊叫出声：“她是来救朕的!”

“陛下还真是不在乎自己的百姓。”我叹了一口气：“连安兰现在是呼月邪首领乌蒙儿的侧妃，是侧妃，不是大正氏哦。”

可怜她又做了别人的妾，这个人还没有贺靖延年轻美貌。

贺靖延的身体抖了抖，随即恶狠狠地看向我：“你骗我……你们都容不下她，她好不容易自由了，你还要污蔑她，安兰说得对，你们这些宫里的女人，都是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妒妇。”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退了出去。毕竟，呼月邪的大正氏还在等我召见呢。

8

“娘娘安好，百闻不如一见，娘娘果真国色天香，倾国倾城。”身着一袭华丽异域服饰的年轻女子见到我，笑盈盈行礼道。

我也还礼道：“玉公主谬赞了，你才是天下闻名的美人。”

“娘娘，要随我去看看吗?”玉公主眨了眨眼睛，俏皮地笑了笑。

“那就还请玉公主带路了。”

随着玉公主袅娜的身影，我见到了绑在石柱上的连安兰。她身上多是鞭痕，血迹斑斑，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衣服颜色，头发乱糟糟地堆在一起，上面甚至爬了虱子，只是一张脸还勉强白净。

玉公主挑起她的脸，连安兰随即惊恐地求饶道：“公主，放过我吧，我错了，我错了!”

“真是吵。”玉公主朝她后颈劈了个手刀，连安兰随即晕了过去。

玉公主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手，缓缓说道：“我原本以为她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原来是个草包。亏我将她带进宫，她转眼便勾搭上了乌蒙儿。她要是执意跟着乌蒙儿，我也不说什么，反正我还懒得见乌蒙儿那张老脸。没想到，她居然挑拨乌蒙儿向你们开战。这不，为了两国和平，我把她捆回来了。”

玉公主又挑起她的脸：“她带着的那些管子瓶子真是神奇，能把这样一张脸化成一个美人，不过，现在那些都归我啦!”

接着她歪了歪头，示意我把连安兰带走。我不禁感叹玉公主真不愧是天下闻名的泼辣女子，果断决绝，我行我素。

“公主，她倒是其次，只是我们两国的百姓，已经受不起战争了。”

“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本心。我真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弃天下人安危于不顾，只为了追求所谓情爱呢?实在是自私自利，不配为一国之君。”

“首领那边，你怎么说呢?”

玉公主灿然一笑：“这个娘娘放心。因为我选择了他，乌蒙儿才是首领，而不是他是首领，我才选择了他。我虽是他的妻子，却从不依附于他，他心里也忌惮着我呢。”

说罢，玉公主飞身上马：“她就交给你了……”

公主的声音逐渐消散，只留一个月光般皎洁的背影。

我看着昏迷的连安兰，用冷水泼醒了她。

她一改往日的嚣张，唯唯诺诺地恳求：“请不要杀我……”

她的脸又变成那日太妃宫中的模样，寡淡了许多。

“我不会杀你，因为活着才能看见你真正的结局。”

手中的毒药，我要留给另一个人。

9

他已经被软禁很久了，期间他骂过我，撒过泼，摔过东西，都无济于事。

“你个**，我要杀光李家所有人，放朕出去!!”

他抬手要打我，被我一把抓住。

“连安兰死了。”我淡淡开口。

“不可能，你放屁!安兰她聪慧机敏，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我不许你咒她!”

我不理会他，只从袖中缓缓拿出一瓶毒药。

“**，**……”贺靖延的声音不断在我脑海里重复着。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小时便被接入宫中，当作太子妃培养。我们一起读书，玩耍，他总是追在我后面“蓁蓁姐姐，蓁蓁姐姐”地叫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想，我们也是有几分青梅竹马的情意在的。

新婚之夜，他也曾用含情脉脉的目光凝视着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后来，太子府中的女人越来越多，太后告诉我，要宽厚大度，一切以天家血脉为重。我也习惯了这酸苦的滋味，学会做一个贤惠的女主人。

太后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蓁蓁啊，靖延就交给你照顾了……”

我拧开毒药瓶，走向床边。他身体虚弱，力气已经远不如我。

“这是什么?”他惊恐地问道。

“这是陛下送给我的毒药，如今蓁蓁返送给陛下。”

“你要弑君?”

“臣妾不敢，只是连安兰死了，陛下不想去陪陪她吗?”

“朕的事，轮不到你来管，你滚，你滚啊!!”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仿佛一个不讲理的孩子。

看着他面对死亡时，惊恐的神情，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我直不起腰。原来在死亡目前，即使贵为九五至尊，也会像胆小鬼一样害怕。

“哈哈哈哈哈哈……”我捂住肚子笑了好一会儿，只是笑着笑着眼泪便流了出来。

我用袖子擦掉眼角的泪水，随即将毒药一饮而尽。

“你干什么?!!”贺靖延呆若木鸡。

他的神情闪过一丝慌乱，哪怕只有一丝，我也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一缕暗红的液体从我的嘴角流下，我擦了擦嘴，感叹道：“西域的葡萄酒真香啊……”

“连安兰就在宫外，你要是真想和她共度余生，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就放弃你的皇帝位子，追寻你的爱情去吧。”

贺靖延终究选择了他的爱情，世上少了一个不得志的少年帝王，多了一个普通人。

很多年后，一个平民坚持要见我。看见他递来的信物后，我召见了他。

“小民和京言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抬起头，曾经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个略显憔悴沧桑的中年人。

“你老了好多。”我不禁感叹。

“娘娘却风采依旧。”

“不是说好要和连安兰过普通的日子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她……抛弃了我，做了一个员外的妾室。一生一世一双人?真是个笑话。”

“也许这世上真的有诚挚的爱情，只不过，可能需要更美好的品格来相配。”

“蓁蓁，我想你了，也想我们的孩子，我们还能一家团聚吗?”他抬头看我，亦如新婚夜双眼含情的少年郎。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身为太后，身边只有太监或男宠，你要做哪一个?”

“蓁蓁……”他的语气含了嗔怨，放在以往，这种语气常常令我心软。

如今，我静静地看着他，实在是想不通他为什么能有这么厚的脸皮。

“这世上，绝对没有回头的道理。”

凝望着窗棂外碧蓝的天空，我想起了连安兰的结局。这些年，我一直派人跟踪他们，他们的故事是我处理完政务后最期待的读物。

连安兰想要的爱情，是和世间至尊在一起，成为他唯一的后盾。没了皇位的贺靖延，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她的容貌已经不足以吸引权贵了，也没人会停下来听她讲天外有什么，太阳是怎样运行的……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进了一个地方的员外府中。可惜，那里的后宅也是吃人的地方。

连安兰是难产死的，那员外不需要百科全书，不需要自由与爱情，他只需要一个泄欲的工具，一个生育的肚皮。

我蘸着茶水轻轻写下她的名字，她曾带给我无尽痛苦，却也是我思想的启蒙。

连安兰，愿你回到不再吃人的世界，愿你追求自由与爱情，愿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