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内凉风习习,韦鸿筹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锐利如刀射向来人,发现是自己的宝贝孙子后,随即笑着招招手。
“来啦。”
韦榷行了晚辈礼,“祖父。”
韦鸿筹示意他坐到石凳上,看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了然一笑,“被你老子骂了。”
“孙儿言行无状,思虑不周,阿耶训斥我理所应当。”
“你理解他的苦心就好,如今你阿耶没了官位,你就是国公府的顶梁柱,多少双眼睛盯着要挑你的错处,遇事多思多想总没坏处。”
韦鸿筹语重心长地道。
韦榷颔首,“孙儿明白。”
之前,振兴家族的担子有祖父、阿耶扛着,他可以凭少年意气任性妄为,如今长辈隐退,一切兴衰荣辱系于己身,他才领悟肩负的责任有多重。
韦鸿筹不想给他太大压力,转了话头,“见了冯家小娘子,觉得如何?”
韦榷眸中流露赞赏的目光,此女端的名门贵女的风范,胸有城府,却又不墨守成规,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都可以利用。
他斟酌良久,不知该怎么形容她,只说:“是个有趣的人。”
韦鸿筹捋着胡须,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动了?”
“没有。”
韦榷否认,“就是觉得可惜,一旦成为官奴婢,任她再怎样有才华,有谋略,也只能被人蹉跎一生。”
韦鸿筹不认同,“时运这种事,不到最后,不可妄下定论。”
……夜色阑珊,晦暗逼仄的牢房里死气沉沉,六个女子挤在一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属于她们的命运。
三司推事尚未结束,她们之中有人能无罪释放,也未可知。
冯有仪和红妆没关在一处,她有些担心,不知小丫头有没有被人欺负。
思来想去又觉得可笑,就算被欺负,她也鞭长莫及,何苦徒增烦恼呢!
心事开解,她索性倚着栏杆闭目养神,在求神告佛的呢喃中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祖父冯昌烁当场就被赐死,自己也被未婚夫婿投入大狱,在其他几人看来,此时的她己心如死灰,自然不用纠结会被送往何处。
蒋姿莹双手合十,念了几遍‘阿弥陀佛’,见冯有仪一个人待在角落,走过去递给她一只手帕,“难过的时候,哭出来会好很多。”
冯有仪闻声睁开眼,仰头看着面前的女子,没有接。
“不难过,也不想哭。”
“你不害怕吗?”
蒋姿莹捏紧帕子,坐到她身边,“万一被送去教坊,那就是官妓,没了贞洁不说,还会令家族蒙羞。”
蒋姿莹是蒋太师的孙女,自小喜爱诗书,蒋太师欲倾尽所能教授,却被儿媳阻拦。
蒋姿莹的母亲认为女子总要嫁人,只需恪守妇道即可,诗里面讲的都是些离经叛道的东西,怕她学的多了举止轻浮,因此只让她读《女论语》和《女诫》。
之前参加宴会,冯有仪就听人提起过蒋姿莹,说她虽是大儒蒋太师的孙女,却不通文墨,连首五言诗都作不出来。
她当时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那人所言不虚。
蒋姿莹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身陷囹圄担心的却是贞洁有损,这样的想法会要了她的命的。
冯有仪深觉痛惜,握住她的手说:“这间牢房里,谁不是抄了家进来的,大厦己倾,哪里还有家族?
我们能活着己经是天恩浩荡,何必执着于贞洁二字?”
蒋姿莹瞪大眼睛,贞洁不重要吗?
如果不重要,为何母亲日日耳提面命,说贞洁是一个女人最宝贵的东西,说她的舅母跟外男说了几句话就被休弃,说夏姬风流浪荡为世人唾骂。
种种的先例足以佐证母亲是正确的,或许冯有仪跟她之前遇到的贵女一样,只是打着说教的幌子,内心却在嘲笑她。
这么想着,她缩回手,抱着膝盖一言不发。
生死有命,强求不得。
冯有仪笑了笑,知道很难说动她,便不再劝。
那头有人哼了一声,“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有心情宽慰别人,可惜啊,人家不领你的情。”
说话的叫林芳蔼,是左春坊司议郎林酚的小女儿,被家人宠得骄横跋扈,进了大牢依旧盛气凌人。
冯有仪不甘示弱,“我己经身处绝境,还有什么可怕的。
反倒是林娘子,你的爷兄还在大理寺狱关着呢,还在这里逞口舌之快,不如多诵诵经为家人祈福,说不定菩萨看你心诚,能救你家人脱离苦海。”
“你……”林芳蔼以为冯有仪好欺负,没想到碰上个硬钉子,气得要打她,被其他几个拦住了。
五日后,三司推事有了结果。
蒋太师因教导不严被革职,东宫其他属官根据罪行轻重,判了鞭笞或者流刑。
狱吏带走了蒋姿莹,说是陛下命蒋家上下返回原籍,十年内不得入京。
牢房里除了冯有仪,剩下的个个如丧考妣,谁都没想到最终出去的人是那个愚蠢的蒋姿莹。
大概是傻人有傻福吧。
冯有仪把手帕叠好掖进袖口,这是蒋姿莹塞给她的,嘴上说着“冯姐姐,这张帕子留给你,希望你也有个好运气。”
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得意。
在牢里这段日子,林芳蔼没少明里暗里嘲讽蒋姿莹,因此临走前,蒋姿莹跟她彻底撕破脸,“林姐姐,你饱读诗书又如何,还不是成了奴籍贱民,此后相见,可得记得给我下跪磕头。”
林芳蔼怒不可遏,冲上去给了她一巴掌,这次没人拦着,毕竟那句话虽是对林芳蔼说的,却刺痛她们所有人。
“小人得志的贱货,蒋太师并非致仕,是陛下将你们遣回原籍,以为有好日子等你呢,做你的春秋大梦!”
蒋姿莹捂着脸,眼中含泪,“我祖父是儒学大师,即使没了官位,也能靠教书挣束脩。
凭他的声望定能为我寻一位好夫婿,姐姐若入了教坊,日后千人骑万人枕,能配个奴仆都要烧高香了!”
“以前倒没发现你有这般血性!”
林芳蔼被气极反笑,“茫州偏僻穷苦,土匪猖獗,能有好夫婿等着你挑?
我好歹身在蕖都,哪怕去了教坊乐府也能碰上几个达官显贵,到时候吹吹枕头风,整治你这个蠢妇轻而易举。”
两人越吵越不成体统,说出来的皆是些污言秽语,哪还有半点名门嫡女的样子。
冯有仪忍无可忍,唤了狱吏,让他先把蒋姿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