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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我没有理会陈县令的狂妄自大,依旧保持着谦恭的姿势面对御史。

御史虽已明了其中的含义,

但也免不了要听一听我的说辞,映照自己的猜测。

迎上他问询的目光,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只不过再次转身面对陈县令时,

我便不再是那个怯懦,只会傻乎乎盼天下太平的小仵作。

我高昂着头,俯视着陈县令,

「这些是我从母亲手指缝里拣出来的证据,这其中便有出自陈县令你身上这件官袍的丝线。」

「这么些年,陈县令你的官服一直都是我帮着浆洗,这青袍上的一丝一线,我都再熟悉不过。」

「若是你稍微心细一些,或许便能发现前胸补丁上的鹭鸶翅膀缺了一小块。」

「说来还要谢谢大人,若不是大人不屈小节,今日也不会有我周轻将它呈上公堂的这一刻。」

陈县令瞳孔猛张,慌乱低头去寻找自己衣物上缺陷处的表现,已然佐证了他并非无辜。

御史望向他的表情里充满着恨铁不成钢,口中的哀叹一声接一声。

似是有着为自己看错人的悲凉,又有着见证一代县令陨落的遗憾。

他缓缓走下堂,双手握住陈县令的肩膀,逼迫他仰头与自己对视。

「本官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招供,本官还能看在往日情分,允你少吃些苦头。」

御史说这话时,音量分毫不减,他根本不怕我跟兄长听见。

他在赌,在赌这位昔日好友是否残留着那最后的一点人性。

可惜的是,御史赌输了。

陈县令四肢僵硬得连自己都尚未发觉。

他缓缓抬起头,讪笑着装傻,

「大人这是何意?下官……下官只是被她哄住了,下意识低头看看而已……」

嘭,御史怒了。

陈县令被他一拳击倒在地上,捂着腹部痛苦至极。

侧方的兄长急忙过来护在我身前,以免不小心误伤了我。

从兄长宽阔的后背处望去,我不晓得御史用了多大气力。

只能从御史的怒骂中感受出他的情绪激动到近乎崩溃,骂起人来连颊边肉都在颤抖。

「陈竺!你与我相识一场,从同窗到同僚,从年少到成家。」

「我看着你一步步考取功名,一步步做到县令,受百姓敬仰,受殿下褒奖。」

「在那丫头敲登闻鼓要状告你时,我脑中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你陈竺不会行差踏错。」

「可你,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半趴在地上的陈县令眼中露出了不忿,

他挣扎着起身,像是想要辩解什么。

御史怒目,转身回台上抄起那份足有一指厚的陈情书。

不留情面往陈县令脸上重重摔去,破口大骂:

「逼迫柳氏卖身获取官场便利,联合周邕向百姓施压剥削金银,在府衙暗箱操作扣留违禁品。」

「桩桩件件,数不胜数,你陈竺可敢对天发誓说一句与你无关!?」

在都察院出来的人,可不是什么白面包子。

御史看着心慈手软,实则审讯手段了得。

他压根没给陈县令再狡辩的机会。

唤了衙役将人拿下,便一纸文书直达天庭。

用最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嘴上不老实?

打到老实便是了!

9

我跟兄长则在第一时间被御史大人保护起来。

此事背后牵扯的达官贵人众多。

单凭我手上那批丝线跟陈县令的供词,都能抓出不少浑水摸鱼的贪官来。

母亲的死因,也从自缢被修正为他杀。

本以为见证父亲被亲手捉拿的日子还远。

殊不知刚受了点刑罚就受不住的陈县令开口第一句就是将他的好同伙供出来。

原来父亲一直躲在午门对面的客栈内,希望通过高处能窥探出公堂内的审讯情形。

唯恐陈县令顶不住压力,时刻准备好带着家当逃跑。

被抛弃的我,失宠的兄长,被嫌弃的平妻在他眼里似乎都不算什么。

夫人可以再娶,儿女可以再生,唯有金银能与他一生作伴。

风平人人羡煞的豪绅,便是这么一个只爱铜臭的男人。

而都察院所属之下的公堂,即便常年不用,又怎能是外人可以窥探的地方呢?

御史大人不过大手一挥,身强力壮的衙役们便齐齐出动将父亲捉拿归案。

用时还不过一炷香时间,看得门外蹲守唠嗑的老百姓都惊掉了下巴。

御史特地派人来问我们要不要见父亲一面。

我跟兄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强烈的抗拒。

应付陈县令已经很累了,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去面对多一个伤害过我母亲的恶人。

这世间有律法,有天道,做错了事就该遭到应有的报应。

比起去跟恶人对峙让自己添堵,

我还是更情愿跟着御史安排的管事领我们到府中小憩养神。

偌大庭院一下只剩了我与兄长二人。

长时间的精神紧绷在这一刻彻底松懈下来。

我顶着困倦,撑住下巴紧盯着给我洗果子吃的兄长不放。

眼前的周晨,似乎变得很不一样了,

他会护着我,也会站在我身前为我遮风挡雨,

性情没了从前的骄纵,待人处世也张弛有度。

我的兄长,到底是从何时起变成如今这副大人模样的呢?

自父亲开始对他不管不顾开始?

从姨娘会在我面前夸奖兄长之后?

想不通了,不愿想了。

在睡着前我最能记住的便是兄长伸手捂住我的眼睫,柔声低笑。

「困就睡吧小崽子,在大哥面前装什么呢?」

久违的舒心安睡让我彻底陷入深度睡眠中。

隐隐约约母亲跟外祖父似乎齐齐来梦里看我了,

一个摸着我的脑袋夸我做得真棒,一个摸着我的脸蛋嗔怪我消瘦了不少。

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对我的托付,对兄长的称赞,对我未来生活的担忧。

我迫切想要睁眼与他们说话,想告诉他们我可以好好生活,却无论怎么用力都做不到。

好像有千斤顶在压着,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

总之,再睁眼时,面前便又是哥哥那张眉眼含笑的俊脸。

他摸了摸我的脑袋上竖起的呆毛。

将一小包用手帕精心包好的松仁子往我面前一推。

有些不自在地拧头埋怨:

「让你睡,没让你说梦话!」

「这半梦半醒还在使唤我给你剥松仁,臊不臊的慌……」

我难得羞涩地傻笑了两声,默默将帕子里的果仁与他分了一半。

望着日落余晖,我忐忑着将心底最后那点疑问说了出来。

「周家以后怕是不复从前了,兄长可会怪我?」

周晨肆意地将手里那把松子往嘴里一扔,起身伸了个懒腰。

看我的眼神似笑非笑,说话的语气吊儿郎当,却让我对新的生活有了无限憧憬。

「你大哥我也不是当官的料子,既不指望考取功名,也不打算留在风平发展。」

「周家如何与我们又有何干呢?」

「我是周晨,你是周轻,我们都可以跟周邕没有关系。」

「日子还长,你若不嫌弃,大哥带你改名换姓,慢慢摸索便是。」

是啊,日子还长。

我可以看着周邕绳之以法,盼着他在牢狱度过下半生。

我可以给母亲寻找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将她好生安葬。

我可以跟着哥哥一起走遍大江南北,寻求我们的新生。

告别,周轻。

盼好,柳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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