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比前面都聪明,一现身便分裂成无数道,交织成一张网状,什么迟疑也没有,便冲着我和谢长留盖来。
我无比强烈地意识到——如果这一次被劈中,不死也会半残。
我卷起谢长留,直直地冲着正下方的漩涡里掉去。
四面都是天雷织成的网,唯有归墟形成的这个漩涡,好像是这片区域唯一的出口。
但直到闻到一阵腐食的气味,看见一双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兽眸时,我才猛然意识过来——
这根本不是黑洞!
这是,归墟之中,一只潜藏着的怪物的巨大口腔!
我急忙想要转身逃离,但下一秒,漩涡便轰然关闭了。
怪物眼睛闪烁着喜悦,残忍地闭上嘴巴。
它潜伏在这里,不知道观察了多久,才终于等到了捕食的机会。
又要死了吗?
我用尽全力,努力想往外游。
冰凉的海水将我往回拉,直至彻底陷入一片完全寂静的黑暗。
10
冷。
好冷。
仿佛浸泡在冰水里,连骨头里都被硬生生刺穿。
许多画面在脑海里不停回放,好像是小时候见过的模模糊糊的皮影戏。
渐渐地,我成了戏中被推上场的皮影人。
那是母妃死后的第三个学年。
结业作业,我选了反结契主题的论书。
在论书中,我写下结契并不是灵兽族的天职,而是需要被推翻的腐朽习俗。
据说茶博士看完气得一晚没睡,第二天一早,便亲自交到父皇手中。
父皇看完后,也被气得破口大骂:「敖聿,你又写的什么狗屁东西?」
他接连骂了几句,见我一脸麻木,深深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就不能像敖画那样,让我少操点心?」
我顿了顿,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能像对敖画那样,对我多点耐心?」
父皇怒了:「你还敢顶我嘴了?滚出去!」
敖画是母妃去世不久后,父皇从外面接回的私生女。
因为自幼被养在外面,她身体并不是很好。
好在长相惹人怜爱,又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很快就得到了族内几乎所有人的喜爱。
我不喜欢她,毕竟她总是爱争个长短。
如果我有一件衣服比她款式更新,面料更精致,她一定也要有。
如果我参加什么活动,她一定也要参加,而且要压在我更上一头。
喜欢和我玩的伙伴,处得好的仆人……最后总是莫名到了她殿里。
总之,只要与她在一起,我们便冲突不断。
父皇烦透了,索性勒令我除了家宴,一概不准再踏出偏殿,免得刺激敖画。
我开启了在偏殿独自生活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在母妃的阁楼里,找到了她留下的一箱书。
那些书五花八门,有的和传奇逸闻有关,有的和医药妖兽有关,总之,都很千奇百怪。
自学完了里面所有的东西后,我在里面发现了一本残破的笔记。
打开封面,内页是炎帝神农氏留下的名字。
我漫不经心地翻过,以为又是一本胡乱编造的仿书。
没想到,就是在这样一本书里,我发现了神血草的存在。
史书曾记载,当年神农氏尝百草时,因误食断魂草而被毒死。但史书没记载,神农氏到底是怎么活的。
这本手稿里,却记下来了:「断肠草方圆百里,有虫相伴而生,虫长百年可化草。食之,则血肉重生。」
看着那行字的瞬间,我心跳如擂鼓。
我想,也许我找到了一个改变结契的办法。
那天起,每当夜晚,我会偷偷潜出北海,寻找神血草的踪迹。
无论是险象横生的魔界,海岛之上的青丘,还是世界尽头的归墟……我都去了无数次。
从满怀希望到几近绝望,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做一件比大海捞针还要异想天开的事。
但摔下悬崖数次后,还是让我在一处偏僻的药山里,发现了一窝神血草的虫态。
神血草是真的存在的,我信心大增,将它们小心捕获,潜心养了几十年。
终于有一天,我看见了其中一只,真的由虫态化成了草态。
漫长的等待有了结果,我激动得甚至抑制不住眼泪。
这百年来,为了一棵草,别人都觉得我是神经病。
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快疯了,它才终于出现,这何尝不是一种神迹?
那以后,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看这株母草,睡前也要看一看它才安心。
不过,或许正是因为我对这草实在太过看重,妹妹不知怎么,注意到了我的异常。
恰好那段时间仙君之子要选灵兽,她居然以为,我费尽心思培育它,只是为了讨未来契主的欢心。
趁着我离开宫中时,妹妹潜入我宫殿里偷走了它。
还在契选现场,把它献给了谢长留。
她被留下而我契选失败时,我并不知情。甚至还觉得庆幸。
离开时,我无意救下了一只受伤的半妖。
或许是害怕再次被打伤,那只孱弱的半妖痊愈后,也一直执着地跟在我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
带着半妖在外面磨磨蹭蹭又到处游历了半个多月,再回到家中时,我才发现,层层封闭的虫房门,被人为破坏了。
神血草已经不翼而飞。
不仅是它,这百年里,我搜刮的其他虫蛊,也全跑得一干二净。
我连忙去正殿,结果发现里面也已乱成一锅粥。
无数的虫蛊在宫殿作乱,它们有的飞进了父皇的后花园,吃掉了里面的奇花异卉。有的飞到兽族头上、身上,到处吸食灵兽的血肉。还有的让兽族出现了精神幻觉,彼此厮杀。
宫殿里血流如河,到处是断壁残垣。
愤怒的人们,无比需要一个发泄的对象。
于是,谣传我是被魔种寄生,还私养毒虫的流言像雪花一样,飞满了整个皇宫。
人人都以为,是我让整个北海陷入混乱,也是我故意残害族人。
父皇差人来缉拿我时,我正查清楚了是谁偷走神血草,正满腔怒火地准备去天界,剥了敖画的龙皮。
可父皇并不信我,他见我不仅毫无悔意,反而要去残害前途无限的妹妹,大怒之下,他听从了大臣们的建议,不仅抽掉了我的龙骨平息众怒,还用寒冰锁链将我囚在水笼山底。
水笼山,是龙族一直用来关押重大过失犯人的地方。
因为没有光,又是极寒的气温,一直是地狱般的苦地。
我会一直被锁在这座水笼山,直到愿意低头求饶,向所有民众道歉,才会被送到外族联姻。
……
寒冰锁链锁住了我的灵力,让我无法离开水笼半步。当然,从始至终,也没有人来看望过我。
唯一还留在我身边的,反而是我无意救下的半妖。
刚开始,我让他离开北海,去哪都行。
可他不愿意,还说反正自己无处可去,不如就在水笼山修炼。
神血草丢失,龙骨被抽,那个冬天对我而言格外寒冷。
我疑心半妖也觉得冷,为了避免他冻死,我开始教他龙族修行的心法。那是刚有记忆时,母妃教我的。
一直到春天来临,四月初的时候万物复生,我反而发起了不退的高烧。
我内心很平静,还和半妖说,也许母妃要来接我回去了。
半妖不知道从哪里找到药,从水笼外递给我。
他问:「大人为何一直没想过离开水笼山?」
「离开了又能去哪?」我晃了晃因为高烧而通红的脸,心中毫无波澜,「你没听过么,我们灵兽一族,注定是要结契的。」
「只要结契在,对我们而言,哪里都是水笼山。」
半妖继续问:「不结契会怎么样?」
「死。」
「结契不行吗?」他不解。
我闭上眼睛:「那我还是死吧。」
半妖捧着碗,安静很久后,他突然半跪下来。
隔着水笼,半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看着我。
对视那一瞬间,我才发现,这个半妖原来有双颜色很漂亮的眼睛。
一直以来,天界总是宣传自己血统高贵,相应的魔界自然是血统卑劣的,只要是魔界的东西,就是差的,只要是魔界的妖怪,就是肮脏的。
所以,当半妖带着凉意的泪水打在我的脸上时,我有些惊愕,继而是手足无措。
我在水笼里坐了一夜,也思考了一夜,脑子慢慢清醒过来——那些害我的人还活得好好的,我为何要死?
何况,没有神血草,难道我就没有了其他办法吗?
我决定逃离这座囚笼。
趁守卫不备,我打晕了他们,拿到了水笼钥匙,逃出了这座寒冷的囚笼。
临走时,我只去看了看曾经生活的那座已长满杂草的偏殿。
自母妃逝去,里面早就成了一座孤楼。
片刻后,熊熊的红色火焰燃起,烧掉了这座孤楼里的一切痕迹。
我丢掉火把,带着迟暮,转身离去。
我无比清楚,自己再也不会是北海的公主敖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