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子被幽禁八年,我为替他翻案,从宫女爬到女官,又跌落掖庭,卑贱至极。
他复位后,却嫌我无比恶心。
论功行赏时,他以为我会要个名分,坐在上首,神色傲然。
我深深跪伏,却只求他一件事。
「我曾与一人有约,等我二十五岁出宫,他便来迎娶我,望殿下成全。」
太子怫然作色——
从始至终,我爱的都不是他。
1
长乐殿内,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把酒言欢,一派和乐。
只有我,跪在殿外,忍受烈日暴晒。
因为徐良娣说:「区区掖庭女奴,也敢擅闯殿下的洗尘宴,真是晦气,跪满一个时辰再走吧。」
我无法反抗,只能跪着。
不知跪了多久,我听见太子冷淡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这是怎么回事?」
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身上,带着自上而下的打量与审视。
我默不作声,微微低垂着头。
有人将徐良娣与我发生冲突的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是吗?」
太子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径直与我擦身而过。
「既是如此,那便跪着吧。添油加醋,你也别起来了。」
宫婢脸色瞬间煞白。
恍惚间,我听到了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微微抬眸,最后的视线是青年扬起的玄色衣角。
好像许多年前,我也曾这般跪在地上,不过那个时候,少年的脚步是迈向我的。
「小昙儿,别怕。」
3
我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掖庭。
听与我同住的老嬷嬷说,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送我回来的,还留下了去暑气的药。
老嬷嬷曾经受过我一些恩惠,所以在我落魄了以后,也不像其他人那般避我如蛇蝎。
她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感觉没那么烫了,将上面的毛巾取了下来,又将药碗端来送到我手边:
「大人,你今日不是受邀去参加殿下的宴席了吗?怎么会中暑?」
刚挪动双腿,膝盖处一股钻心的疼瞬间涌了上来,好像皮肤和布料都黏在了一起。
我的喉咙早就干得快冒烟了,也顾不得这么多,接过碗咕嘟咕嘟全灌了下去。
「不小心冲撞的徐良娣,被罚跪了一个时辰。」
我给她递了个安心眼神,又道:「不要叫我大人了,我现在不过是被陛下罚入掖庭的罪奴,若是被人听见了,恐会对嬷嬷不利。」
我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怅然。
若非做了这女官,又被贬入掖庭,今年我本是可以出宫的。
「老婆子我还能活多少年啊?只希望大人早做打算,哪怕做个妾室也比这掖庭好啊。」
我没搭话,只是摇了摇头。
所有人都以为我这些年费尽心思往上爬,找寻证据替太子洗刷冤屈是因为爱慕他。
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是的。
那只是爱屋及乌。
4
现在除了我和太子以外,恐怕已经没人会记得,其实陛下最初是真没打算给太子留活路。
就算是陛下,现在估计也不记得他当初下了多狠绝的命令。
他只会把他加诸太子身上的伤害当成微不足道的磨难。毕竟他已经仁慈地让太子活下来不是吗?还让他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
当初太子的幽禁之地,冬冷夏闷,缺衣少食,那些个看管的人也秉持着上头的意思,不管他的死活。
那些看管内侍和侍卫,长久待在压抑之地,心理变态,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平生最爱看的,便是那些高位者变成罪人,为了一口饭食像狗一样求着他们,而他们开心的时候则扔过去一点,不开心的时候就当没听见。
太子是陛下的儿子,他们不敢侮辱,但是可以忽视,忽视他的一切需求,看着他一点点被时间折磨发疯。
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宫女,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着二十五岁出宫,没想过晋升女官。
所以祸事来临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为了能够见到太子,为了让他正常活下去,我只能让自己成为他们取乐的工具。
为此,我经受过鞭打、火钳烫,也踩过冒着火星的碳铺成的路,喝过被加了料的水……
这样的日子我忍受了两年。
因为第三年的时候,我就不再奢求出宫了。
太子殿下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如果我继续无权无势下去,我和他都活不过那一年。
我只能拼命往上爬,从八品女官,到三品女官我只用了短短四年,没人知道我在这短短几年又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然后,在太子复立的前半年,我因触怒陛下,被贬入掖庭,罪名是收受贿赂,结党营私。
所有人都以为在太子复立后,他会为我求情,我至少能官复原职。
然而,他第一件事就是纳了昔日见她大势已去,大婚当日退婚的徐娉婷为良娣。
让她成为太子妃之下第一人。
而我,依旧是低贱的掖庭罪奴。
所有人都嘲笑我,就算没脸没皮贴上去陪了八年又能怎样,终究出身低微,比不得良娣世家贵女。
我看着盆子里几乎洗不完的衣服,一时有些茫然。
嬷嬷说得对,我是该考虑未来了。
只是我现在连殿下的面都见不着,如何实施下一步计划。
或许,留在掖庭洗一辈子的衣裳也不错。
「大……昙儿,快来!」
我回过头,便瞧见嬷嬷一脸喜色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太子复立后,身边的最得脸的内侍。
只是,此时的他笑得一脸谄媚:「昙儿姑娘,请随我来,殿下召见。」
太子召见?
「是喜事,天大的喜事。姑娘可要把握好机会。」
我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站起来,擦干手上的水,解开攀膊,便要随他去。
内侍拦住了我,一脸不可置信,用眼神示意我的装扮,提醒道:
「姑娘可要梳洗打扮,换一身衣裳?」
「谢公公好意,只是我没别的衣裳了。」
我的银子向来是不够用的。太子被幽禁时,每次往里送东西都要借钱,后来升官了,为了查***相,银子更是如流水一般花出去。
衣裙首饰,除非必要,我一般是不会买新的。
几日前,我以为太子殿下真心邀我前去,便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可惜在处理膝盖伤口时,不得已剪了两个洞。
内侍叹了口气:「那走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嬷嬷见我如此不上道,急了,连忙挤上来拉住我,说了一句「劳公公再等等。」便拉着我去了住所。
她把我按在梳妆台上,解开了我头上的发髻,循循善诱道:「天下男子哪有不爱好颜色的,你这般蓬头垢面的,不是无端让那些人瞧不起嘛。」
「嬷嬷消息灵通。」我笑道。
今日便是论功行赏的日子,我本以为没有我的份,没想到殿下还记着我。
不过,在嬷嬷想要往我唇上涂口脂时,我避开了。
嬷嬷倒是没坚持,只是拔下了头上的银簪,插到了我的头上。
「满头珠翠是美,布衣荆钗亦是美。」
嬷嬷细致地为我整理碎发,眼神带着看小辈的爱怜。
「我知道大人有喜欢的人。」
「别惊讶,你那婚书,日看夜看,都包浆了。与您同住这么久,不发现才是奇了。」
我下意识按住藏在胸口的婚书,眼睛里罕见地带上了些许少女的羞怯。
这是卫陵送给我的十七岁生辰礼物。
那个时候的他还是名动京城的风流少年,我只是普通的小宫女,自然是患得患失,为了让我安心,特意向太子求来了这封婚书。
他半蹲下来望着我的眼神灿若辰:「我卫家已经足够显赫,不需要联姻来巩固地位,父亲和母亲都同意我们的婚事了,等你二十五岁,我来接你成亲。」
他说他是家中第二子,日后无法继承爵位,因陛下忌惮,也不可能出相入将,未来可能成就也不会太高。
他说他会带我游历五湖四海,看遍山川美景,然后一路行侠仗义,做名动江湖的侠探。
他说他的武功很好,应该足够保护我。
可是,他死在了将婚书给我的第二个月。
罪名是谋反。
嬷嬷温和的声音又将我拉回了现实。
「嬷嬷也不是逼着您以色事人,只是您今年也二十五了,不说官复原职,便是得个出宫的恩典也好啊。以大人的聪明才智,定然会活得好,这不比在宫里蹉跎一辈子强?」
我听进了心里。
5
我去时,太和殿外哭嚎声一片,棍棒的声音敲打在皮肉上,血腥味扑面而来。
太和殿内一列列站满了人,面色各异。想必该封赏的都封赏了,该罚的也都罚了。
我刚一入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去芒刺在背。
坐在太子身侧的徐良娣尤甚。
身为良娣,她原本是没资格入太和殿坐上那个位置的,不过太子为了彰显对她的看重,将她带了过来。
只因她家在太子复立一事上立了汗马功劳。
在徐良娣看来,太子妃之位,原本就属于她,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抢走。
更何况,我知道她的秘密。
她更是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
「郭昙,说吧,你要什么?」
听着这冷冰冰的话,我心中有一瞬间感到酸楚。
太子这一句话说得就好像我往日的看护,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一样。
明码标价,买断恩情。
他终究与我不是同路人。
我深深跪伏,恳切道:「奴婢曾与一人有约,等我二十五岁出宫,他便来迎娶我,望殿下成全。」
太子怫然变色,眼神阴郁地盯着我,久久不语。
「你今年多大?」
我如实回答:「奴婢上个月已满二十五。」
一声轻响自上方传来,太子殿下竟然硬生生捏碎了手上玉扳指,血流不止。
早早与人定下婚约。
那他们这八年算什么?
「宫女私相授受,你可知是何罪?」
我从怀中掏出那一纸婚书,双手奉上:「这桩婚约是殿下首肯的,婚书也是殿下在八年前亲笔所写,还曾应允为我们主婚。」
殿中一片哗然,纷纷猜测这人是谁。
只有太子知道,他这辈子只为一人写过婚书,那就是他的表弟——卫国公府二公子卫陵。
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明白。
八年看护,我为的从来不是他。
我爱的,从始至终只有一人。
太子张开手,碎玉混合着血滚落到地上。
徐良娣见此,眼眸中闪过一抹阴狠之色。
但转念一想,便放松下来。
出了宫,天高海远,一个小孤女,便是死了也无人知道。
自作主张道:「到底陪伴殿下多年,我便替……」
然而她才刚来了个头,身子陡然一僵,无法再吐出半个字来,只因她身旁之人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
这一眼便让她如坠冰窟,再不敢放肆。
太子转回头,居高临下望着我,只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