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之罪》小说是作者舒中民写的一本都市言情小说,主要讲述了方娟,郑航的情感故事,喜欢这本小说的绝对不容错过!简介:
走到收容救助所门口,宝叔靠着廊柱悄悄地观察。对面街区中央,一道很窄的门脸,虚掩着,没有挂任何招牌,但门框上贴着一张手写告示:
社区自愿戒毒管理中心
见面时间:周一至周五,上午9:00至11:
现在不是见面时间,但门是开着的。宝叔退后几步,向两边张望,楼右边一道严密的栅栏挡住了入口,左边是一条双车道的马路,隔开了收容救助所和管理中心。他顺着柏油马路,走在楼与车道之间,过了一道石灰拱门,来到一处院子。两排整齐的桂花树,几丛灌木,零散的草皮,大小十几个塑料凳子上坐着一群男男女女,有的在抽烟,有的在吃东西。一地的烟头、果皮和空易拉罐。
宝叔心里涌起厌恶和怜惜,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他明白自己这身广告衫、牛仔裤、破靴子的打扮,和这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再往里面走,却有人看守。注意到宝叔走过来,立即喝令他止步,等待喊到名字再进去。他想真的走错了地方,这里还是收容救助所,难怪如此脏乱。接着,他又想到自己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不该歧视。贫困的原因很多,有人因为暂时受挫,有人因为负债累累,有人因为走投无路。有人好吃懒做,有人身患恶疾,有人自暴自弃,有人被剥夺了应有的权利。许多人出于生活所迫,而不是自主的选择。酗酒,吸毒,文盲,不务正业,没有一技之长,没有人生目标,各种原因导致他们无力赚钱,只能沉沦到社会的最底层。时间一长,便失去了重新站起来的能力。这样的人生能改变吗?
政府的救助也不过维持现状罢了。
宝叔决定执行B计划,在看守的门口转身,步行几公里,来到贯通辰河大道的佘湖桥下。他边走边思考,怎么跟某种人沟通,找到他需要的东西。
日头缓缓下沉,气温也降了下来。宝叔的目光锁定在一棵银杏树下的三个人身上。他们懒洋洋地躺在破棉絮上,轮流抽一根烟、喝一个矿泉水瓶里混浊的液体。那瓶里装的肯定不是水,而是酒。目前,辰河还没有出台什么规定管理流浪者的行为。
宝叔盯着三个流浪者看,其中两个反盯着他,不过眼里没有明显的敌意。作为曾经的流浪者,他一直牢记要与任何流浪团伙保持距离。没有人生目标的流浪者极易被激怒,发生难以预料的后果,尤其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已经自觉做一个遵纪守法的人,回归法律和秩序的保护。但现在不得不放弃自己的谨慎。
他向那三个人走去,逐个观察。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右脚重度残疾,背靠银杏树坐着。头发大概有大半年没有修剪了,黏糊糊的,用一根红绳扎着。上身穿着一件长袖圆领衫警服,胸口的“police”标志十分惹眼,下身穿着一条沙滩短裤,露出两条参差不齐的腿。这时节穿短裤似乎少了点儿,不过当你看到他左边光着脚丫,右边膝盖截肢处肉乎乎的反光,就不会再有其他情绪了。
第二个看起来像欧亚混血儿,满头棕黄的卷发,鼻子很挺,脸上大块大块的白斑,斑块的肤色像白种人。大约二十多岁,身穿针织衫,牛仔裤,虽然脏,但穿着整齐。很瘦,面呈病态,一眼便知是个吸毒鬼。
第三个人背对着宝叔盘腿坐在草丛里,尖削的肩膀挂不住衣服,破了几个大洞的黑色毛衣松松垮垮,几乎可以想见衣服下面是一根根轮廓分明的肋骨。他的头垂在胸口,似在悔罪,似在冥想,但肯定没有睡着。
宝叔说:“想好好吃一顿吗?兄弟们。”他装成同类的样子,指了指城市方向。
男孩的眼睛亮了一下,混血儿冷冷地盯着他,说:“有什么条件?”
“没什么,我也想吃了。我是宝叔,原来在瑶光混的。”
混血儿别过脸,嘟囔了一句。根据宝叔对不礼貌语言的敏锐观察,那是一句国骂。但现在重要的是跟他们打成一片,管他呢!
男孩开了口,努力表现得友好,但避开了宝叔的目光。“我是计伢子,这是我大哥爱军,我叫他军哥,这是……”男孩正准备介绍下去,背对宝叔的人忽然伸出肘子,撞了一下男孩的腰,痛得他叫出声来。
“很高兴认识你们。”宝叔进一步靠过去,伸出手,希望这手势能够表达他的善意和信任。男孩和混血儿僵住了,气氛有些尴尬。
宝叔想绕过去,跟第三个人打招呼。那人却突然微微侧过身,开了口,声音不阴不阳。“你现在日子好过了,想逗我们开心吗?”
宝叔闻言一震。这声音,这声音……太熟了。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欢迎他。
这个世界没人对他负责,这是他从小就怀疑的、令他伤感的事实。只是那时他还相信奋斗的力量,大学毕业后,这想法被无情地击溃。他很痛,有一阵人生变得相当灰暗,他觉得不管什么事都没有意义。之后有天晚上,他坐在佘湖山顶,想啊想,终于想清了一件事情,他要为一个目标活下去,只要达成这个目标,让他干什么都可以,没有底线。
在他看来,夜晚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光。阳光被吞没了,天空灰蒙蒙的,偶尔有星星和云朵,仿佛在虚无里漂染过,若隐若现,成了黑夜记录心情的笔记。城市霓虹闪烁、灯光灿烂,最后不可避免地变成了漆黑一片。
他一直都喜欢待在暗夜里。他还记得以前每天吃过晚饭后,妈妈都会把他抱到床上,让他靠在枕头上,数窗外的星星,没有星星,便想象星星在哪里。
那是一间朝北的窗,窗外不像现在这样高楼林立,躺着就可以看到北斗星,看到北极星。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但她能认出天枢、天璇、天玑、玉衡……能讲北极星的故事。她说,北极星象征着坚定、执着和永远的守护,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这个世界,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不离不弃,永远守护,永远不变。
这是属于他们母子的时刻。每当这时,母亲会唱童谣,讲故事。她脸上的表情会变得柔和起来,嘴唇弯起,形成一个淡淡的笑容,身体也跟着放松下来。只是,往往一首童谣还没唱完,母亲便深深地叹一口长气。
美好的一刻结束了。母亲站起来,好看的笑容消失,忧郁的皱纹再次爬到脸上,让她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她把被子重重地掩在他身上,把门框当镜子,对着门抓抓头发,然后径直走了出去。
直到长大了些,快成年时,他才开始思考属于母亲的这些片段。为什么母亲大白天待在家里睡觉,只有下午和晚上才出去上班呢?为什么母亲只将晚餐那片刻时间留给儿子?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还没来得及问清这些问题,母亲就消失了。也许留有悬念的东西往往是记忆最深刻的,常常勾起他的回忆。
他缩身在车厢里。窗外没有灯光,很黑、很安静,不时有风刮过车顶的声音从耳边掠过,像毒蛇吐着芯子,让他产生自己正待在十八层地狱的错觉。
突然,他身体一僵,因为他好像在风中听到了人声。侧身望着窗外,仔细聆听,又一阵风刮过,他确定的确是人声。他疑惑,谁会在这里?犹豫了一会儿后,他把水果刀放进小工具箱,推入驾驶座下,隐藏起来。
一个年纪不小的夜行人。从东侧走过,根本没有靠近他的车便转了弯。
他莞尔一笑,都怪自己听力太好。这是他自小练出来的本领。孤独的夜晚,想妈妈、等待妈妈回来的夜晚,他以聆听屋外的声音,辨识声音原委打发时间。日复一日,连屋顶上走过一只猫,他都能听出那是张婶家的,还是王奶奶家的。
他直起身,钻进驾驶座。虽然那人没有走近,但他还是准备观察一下周边情形就离开。这个地方,他已经蹲守很久,来往行人、作息规律都了如指掌。他是个有目的的人,不喜欢空耗时间,也不喜欢嘈杂的空间。语言是空虚、无聊、伪装的外壳,是灵魂的坟墓。一群群人聚在一起闲聊、打牌、跳舞、唱歌,还乐此不疲,真让他感觉匪夷所思。
有时候,他担心那些充满伪装、虚假的空间——霓虹闪烁的洗浴中心、锣鼓喧天的歌厅、争吵喧哗的茶馆、饭店——会发生爆炸,夷为平地。每天早晨醒来,他都要站在阳台上看一看周边的娱乐消费场所,看他们是否已成废墟。
这想法让他害怕,他不得不做几个深呼吸——白天他也是这些场所的常客,晚上他是绝对不去的。可惜,他的担心从未发生。他把驾驶座调整到位,狂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督促自己赶快离开这里。
启动引擎,正要往前面行驶,座位下面发出“哐当”一声。
他戴上橡胶手套,伸手到座位下,缓缓拉出一个黑色工具箱。箱子不大,非常普通,可能塞满单据、卡片、纪念币和领带卡。但实际并非如此。这个箱子里面放的是一套医疗解剖器械,十分精致、实用。他检查了一下箱里的卡带,一格一格的内袋上别着锃亮的金属器具,数了数,有十个种类,每种器具各有用处,都是白天在家里用药水消过毒的。
他将中间的卡带掀开,下层是一小卷强力透明胶带和两把普通的水果刀,刀面锋利,一尘不染,如果拿到刑事痕检室检查,绝对查不到指纹。除了这些,他还在箱子里放了一小瓶水合氯醛,以备不时之需,谢天谢地,他还没有机会使用。水合氯醛旁边是一叠一寸见方的塑料袋,袋里装着白色的粉剂。这是他用作重要物证的东西,常人难以找到,但他总有办法,很多跟这东西有染的人把他当作救命恩人。
他摸了摸袋子,柔软细腻。很好,他已多次使用这种东西,非常熟悉。这种塑料袋也是他们常用的,没有丝毫独特性。他的行事作风便是不留下任何独特的东西。
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思考是否还遗漏了什么。这个过程持续了好一会儿,说实话,他有些紧张。最近一段时间,他一直在开始日期上犹豫。四年来,那些特定夜晚发生的事情现在都历历在目,但发生在白天的一切即使是在昨天,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如梦一般。
春天来了,万物生发,整个世界都欣欣向荣,腐朽的、肮脏的、垂死的、毒害的,都该消失才对。他站在花红柳绿的辰河边,四年来的春光在他脑海里一下子鲜活起来,那些画面简直历历在目。他很担心一旦等得太久,所有的记忆都会统统消失,它们会和其他想法——那些让他疯狂,又让他倍感寒冷的想法——一起消失在空虚的黑洞里。他又会再次坐到佘湖山顶,怅然若失地,无助地瞭望,感到生命无趣。
汽车离开黑暗的小巷,绕过南正街,进入辰河大道。经过佘湖桥时,他拿出一个食品袋——袋子早已用氨水擦洗过,一个指纹都不会留下——轻轻地放在桥头的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群群流浪者,不用多久,这东西就会进入他们的肚腹。
没错,这是他为他们购买的饼干、蛋糕、面包和矿泉水。是在“步步高”买的,还是在联都国际买的,他记不清了,细节统统消失,滑进了记忆的黑洞。但他记得是用不记名的消费卡付的账,发票在出门时随手扔进了安检门的垃圾桶里。
发票不可能留着。因为害怕记忆跟他开玩笑,他戴手套的手在里面翻检过好几遍。干蠢事是不可原谅的。他妈妈曾多次教导他。她总说,可以任由该死的蠢货在身上捣弄,但他必须为此付出成倍的代价。而她的儿子是最优秀的,胜过那些蠢货千百倍。
他不再东张西望,挺直腰杆驰向灯光辉煌的城市。他又想到了嘴,为了苟延残喘而胡言乱语的嘴。不过,他立即止住了这个念头,希望它进入坟墓,他很清楚只要这些嘴没有闭住,他的想法就会反复出现。
行了,只等鱼儿上钩。
他把车停在遥岭巷转角的阴影里,放倒靠背椅,舒服地躺下。四年来,每到春夏交替之际,多少个夜晚,他就这样在车上度过。四年,他没有感到丝毫不适,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这得益于这车是最常见的车型,车上不断变换的牌照,以及最隐秘的内饰。
表面上,从外面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车内的情形——破旧的仪表台、普通的坐垫、肮脏的脚垫、不明的毛发、烟头,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错了,你看到的,只是车窗玻璃贴膜给你的幻象,你完全看不到车内的情形。
这一刻,他头脑一片澄明。他扪心自问,我这么做对吗?为什么四年过去,我却感到更加空虚,更加寒冷?那些卑微的灵魂虽然肮脏,但相比道貌岸然的人,他们作恶,仅仅出于求生的本能。
他的疑问持续着,但是这个世界并不如人所愿地给出答案,它从来都有自己的逻辑,总是自行其是。因此,他也只能自行其是,做他力所能及的拯救。
对,就是拯救。他拍拍胸口,工卡还在里面。他拿出来,最后检查了一遍。工卡为长方形,设计简洁,美观大气,蓝色背景衬着白色汉字,上面写着“副主任”。
他把工卡佩戴在胸口。夜色越发浓了,火车站的钟声敲响了十二点。
“嘴是用来揭露真相的。”他嘀咕着,神色越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