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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宁瑞宫,瑾贵妃对着我冷冷一笑,道,“妹妹今日着实大喜,先是太后,后是皇上皇后全都对妹妹你青眼有加,真真是羡煞本宫了,他日妹妹飞黄腾达,还得请妹妹多加关照才是。”

我立时跪下,神态恭敬,言语卑微,“娘娘说笑了,不过是太后皇上以及娘娘的仁厚眷顾,嫔妾再怎么,也绝不能越过娘娘去,娘娘这样说,实在叫嫔妾万死也不能够的。”

我故意的不提皇后,果然,她的脸色稍梢有了回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你明白,”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宫外等候的小青忙过来扶我起身,口里恨恨道,“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有这嚣张的本事,越过了皇后去,我才服呢!”

“小青,”我忙喝住她,瞧着离的人远,这才放下心来,警告道,“你说的什么,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活腻了吗?怎么进宫这么久了,还没点子长进!”

小青吓得一缩脖子,看了看四周,这才向我一吐舌头,再不敢言语。

自那日后,敬事房便开始上我的绿头牌,英宏虽连升我两级,对我却又淡淡的,不过十天半月的翻一次牌子,我侍寝时他再不提那日的事,竟像是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的。

到此时,我的心才渐渐的放了下来。

父亲得知我连晋俩级,高兴得很。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心,竟能让人送进了信来,对我大加赞赏,并要我尽力抓住皇上的心,力争宠冠群芳。如此,我们沈家方能蒸腾而上,稳如磐石。

他的口气谦恭里又带了洋洋自得,此时,在他的心里,我这个女儿是很为他为家里争了脸面的。

看着信,想着父亲对于荣华富贵的执着,我只是冷笑,他怎知沈家已至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儿的了。

想了许久,我给父亲回了一信,信里简单的说了几句,除了叫他平时不要张扬骄奢外,更多的是隐晦的提点他宫内的风云变幻,要他不要落人口实,以免乐极生悲。

看着小青拿了信出去,我轻叹口气,父亲的为人我是知道的,别人的话他向来听不进去,这封信能起什么作用,我实在是没有把握?

天气愈发的热了起来,因了皇后的吩咐,静延宫的大小事务都交我打理,虽说也没多少事可做,但人到底不得清净起来。

龙裔一案依旧没有头绪,紫芫的身子逐渐好转,只是再不像往日那般爱说爱笑,脾气日渐古怪,对人喜怒无常,无论宫女太监还是妃嫔,若是一言不合,她立时就翻了脸儿,大发脾气,英宏至她小产之后,对她怜惜有加,纵然日常有所不恭,也尽让着她。

一时之间,宫里众妃见了她,又恨又怕,避之惟恐不及,只在背后只恨恨的咒着。

她除了日常给太后皇后请安外,偶尔,只来我的浅梨殿坐坐,我明白她心里的苦楚,每每她来,我都尽力开解,而她,只静静的听几句,就走了。

日子一晃而过,眨眼间,端午到了。

宫里的端午节虽不如民间的热闹,缛节上却更是烦琐,早早儿的,各宫里就挂起了钟馗像,贴了午叶符,悬挂起菖蒲和艾草儿。一大早皇后就领了各宫的嫔妃,齐齐的去了荣寿宫给太后行礼问安,然后,又在太后的带领下到了御水河边插艾草儿,拜河神,将五彩丝线扎的粽子,五毒饼,咸蛋等丢进河里祭屈原。太后又命将在祭台上祭过的香囊分于各人佩带,直闹了一早上,方才完了。

按习俗,端午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到了中午,出了嫁的公主也陆续进了宫,围着太后说着宫外的趣事,不时一阵咯咯的笑声,直传出很远。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手里攥着一个透着青色的白瓷官窑杯,杯里淡黄色的茶水早已经凉透,我也懒得叫人换掉。

“姐姐怎么坐在这里,想什么呢?”

我抬头一看,却是紫芫扶着小宫女蝉儿过来,一身浅色素纱的衣裳,风摆杨柳般的娇弱。

忙伸手拉了她坐在我身边,有宫人端上茶来,却是凉凉的清茶,紫芫端起来刚刚要喝,我忙拦了,唤小青另外去换了温热的水色银针来。

紫芫不以为然,笑道,“天气这样热起来了,我瞧着这凉凉的茶喝着正好呢。”

我点点她的额头,“身子才好,又是小产过的,能马虎的吗?”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顿时后悔,她脸上却一点表情没有,不再说话,端起杯子嘬了一口,半晌,方才悠悠的一句,“姐姐,只有你是真的对我好的!”

她的语气很是有些酸涩,我心里一颤,忙道,“妹妹又在胡思乱想了,再怎么,不是还有皇上疼你吗?皇上对你那样好!”

这话说的倒是真的,如今宫里,皇上对她的荣宠再无人能及。

她满脸的淡然,“君王的心又哪里能够在自己身上待得几时呢?不过是个新鲜罢了,都说色衰则爱驰,再过得几年,脸如黄花了,到那时,又几时才能得见他一面呢,”说到这儿,她的语气渐渐幽怨激愤起来,“不过都是些虚无的东西罢了,却人人来争来抢,她们要,就拿去好了,怎么无端的害了我的孩儿,她们……”

“妹妹,”我见她越说越离了谱儿,吓得一跳,忙去拉她的手,天气已是很热了,她的手却触手冰凉。

却已经有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了头来看,我忙掩饰的一笑,伸手拢了拢紫芫鬓边的碎发。

太后也觉到了点什么,命人唤了我们到了近前,只见紫芫的脸色煞白,眼角隐隐带有泪痕。

一边坐着的瑾贵妃面色一沉,对着紫芫冷声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摆出这种脸色给谁看,没规矩了么?”

紫芫呼的跪下,却咬紧了唇不作声。瑾贵妃眉头一挑就要发火,那边环佩叮当,皇后正扶着宁瑞宫的大宫女慧哥儿过来,一眼看见了,就笑道,“哟,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瑾贵妃见是她来,也不起身见礼,只笑着道,“不管唱的哪一出儿,也得姐姐您来了才能开唱呀。”

她俯身对着紫芫道,“就请赵容华告诉皇后娘娘,这大过节的,你哭丧着个脸儿,唱的是哪一出吧?”

紫芫却仍是倔强的挺着脖子不吭声儿,殿里众人一时全都静了声儿围了过来,其中不乏看好戏以及幸灾乐祸之人。

我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瑾贵妃更是咄咄逼人,“说啊妹妹,皇后娘娘还等着呢!”

一咬牙,我上前跪倒,“禀皇后娘娘,赵容华……她……她是……她是想娘了。”

“哟,也对哦,今儿个可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皇后一脸的恍然,她上前给太后见了礼,就指了几位公主对太后笑道,“这不,几位小姑不就是回来给母后您请安了吗?”

转身又对着瑾贵妃笑道,“若是在民间,今儿个,咱们姐妹可就都得回去见娘了呢。”

这话一说,公主们还好,满屋的嫔妃全都黯了连色,有点戚戚然起来,更有那进宫久位份低的,想来已有经年未见过家人,此时亦忍不住的红了眼圈儿。

“宫里规矩,妃嫔三品以上方可令家人进宫探望,唉,倒也是苦了各位姐妹了,”瑾贵妃语气里带着怜悯,只是那嘴角的笑意里,却满是讥讽戏谑。

太后一皱眉,“这是祖宗定的规矩,进了天家,自是不能同民间相提并论。”

众人见太后有点不高兴了,一时没人敢再吭声,唯有瑾贵妃脸带了笑,眯眼捻起一枚红润润的樱桃,放入口中。

皇后却不以为意,眼角轻瞄瑾贵妃,笑着说“母后说的是,天家之媳,自是不能同民间女子一样,只是赵妹妹刚刚进宫,一时不习惯也是有的。”

又向着大家笑道,“其实见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还要像做女孩儿时的样子,扑进娘的怀里撒娇不成!”

此话一出,众人就都笑了。一个满身贵气,年纪很轻的圆脸女子过来给皇后福了一福,拉着皇后的袖子对着太后笑道,“母后啊,皇嫂这是怨您这做婆婆的太恶,白守着这死规矩,让她这苦命的媳妇回不得娘家,见不到爹娘呢!”

太后脸色一冷,斥道,“祥琳,你也太放肆了,祖宗的规矩是死规矩吗?”

祥琳公主一吐舌头,做了一个鬼脸儿,闪到了皇后身后不说话了。

太后看着身前围着的众多公主贵妇,不再说什么,吩咐人送了紫芫回去歇着,又对我道,“你身子也不好,就别在这撑着了,也回吧。”

“是,”我拉了紫芫的手,给太后皇后行礼告了退,转身慢慢往外走,却听太后责备那位叫做祥琳的公主,“已经是作了母亲的人了,说话还是没个轻重,这几日你的小姑正在议婚,你婆婆早过了世,男家来人,自然是你出面的了,难道你也是这个样子不成?”

皇后一听,问道,“琳妹妹的小姑议婚了么?许的是哪一家?”

祥琳想来有点委屈,闷着声音道,“许的是宰相裴正远的公子,上个月来提的亲。”

这话远远的传过来,我像是在腊月的苦寒天里,突然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冷到了心里。我木木的站着,恍惚间,那个温润如清玉的少年站在那一树雪白的梨花下,手托一对银镯对着我笑,“凝妹妹,你瞧这一对银镯子可好?”

他,要成亲了!

“小姐,”耳边传来小青的惊叫声,我随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就见她正紧张的托这紫芫正抓着我的手,却又不敢动。透过轻薄的纱衣,隐约可见我被紫芫紧紧攥住的手腕已呈青紫,她尖利的指甲更是深深掐进了我的肉里,指节因为用力过度泛着白色,而我,神思恍惚中竟然丝毫不觉得痛。

蝉儿吓得魂都飞了,忙去掰紫芫的手指,口里叫着“主子快松手,您伤着娴主子了……,” 紫芫神情木然的松开手指,两眼发直的站着,目光飘渺无着。我明白她的失子之痛,张口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奈何我心里此时犹如刀割,终究,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得出来!

回到了浅梨殿,我扑头睡倒。小青是知道我的心事的,也不敢说什么,有人问起,只说我累了。

我晕沉沉的连躺了几日,渐渐的汤水不进起来。蒋秀等吓得不轻,早派人去禀报了上去,太医张才玉每日过来看诊,连着几帖汤药下去,却全都不济事,我的神志日渐糊涂。

恍惚中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有时应了,有时明明听见了,却一点声音发不出来,茫然间,有苦苦的汁液灌进我的口里,我无意识的吞咽着,间或有溢出的顺着嘴角流出来,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的给我拭去。

这只温热的手又不时轻抚我的额头,温柔而又贴心,竟能让我躁动的心渐渐平复下来,我如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般,死命的攥着这只手腕,口里依稀说着什么,又渐渐沉入黑甜梦境里……

不知道待得几时,我渐渐醒转,依稀见眼前一片白色,费神看了半天,方看清我是被一个身穿白衣之人拥在怀里,他的下巴顶在我的额上,看不清他的脸,环着我的手臂柔而有力,我身子酸软,挣了几挣都没有挣开,却惊醒那人,只听得他柔柔的问了声,“凝霜,你醒了吗?”

声音略有些嘶哑,却温柔而又欣喜!

外面的人听见了里面的动静,一时间呼拉拉的全都进来,小青欣喜的问,“小姐,你醒了吗?”

环着我的人依旧没有放开我,托着我靠在他的身上,我羞得脸如火烧,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听他沉声吩咐进来的张才玉道,“张爱卿,你看娴容华怎么样?”

“皇上,”我不由的一个激灵,立时清醒了大半,挣扎着要起身见驾,他的手臂一紧,道,“别动。”

张才玉隔着纱帘替我仔细诊了脉,对着帘内回禀道,“请皇上放心,容华主子已无大恙了,只是身子尚虚,需多加调养!”

于是出去开方拿药,小青等也全被唤去忙活,屋里又静了下来。

他的手轻轻盖上我的,道,“身子不好,以后就少出去,回头朕下道旨,太后皇后那里每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

“不可,”我脱口而出。

他没怪我失礼,却显然愣了一下,“怎么?”

我苦笑了一下,道,“这是宫里的规矩礼数,臣妾不敢逾越!”

他一笑,“朕倒忘了。”

他拥着我躺好,伸手轻略我散乱的发丝,手背上隐隐可见几条血丝,模样狰狞。

我一惊,忙拉过他的手,“皇上,您的手怎么了?”

“你抓的啊,”他盯着我的眼睛,道。

“啊,臣妾抓的?”我不敢相信。

他脸上神情颇有点哭笑不得,“你说呢?”

看着他孩子似的表情,我有点啼笑皆非,在我心中,一代帝王,必定是威严不可侵犯的,可现在我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想想,我问,“那天,皇上不是说……说臣妾……当罪诛九族吗?”

他脸上的笑意没了,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当时并不知道朕的身份,而朕也并不是庸碌昏君,不是吗?”

我默默的看着他,心里暗生感激,他的眼神亲切温柔,让我安心里又多了几分塌实。

待到英宏去了,小青便向我吐舌头,道,“皇上可真是宠小姐呢,他原本不知道小姐病了,那日张太医给赵容华瞧病时,说起小姐也病了,皇上一听马上来看小姐,正遇着小姐您胡话不断的,皇上亲自给小姐你喂汤喂水,就连您抓破了皇上的手,皇上也没有生气呢!”

小青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不觉有点气喘,连连拍着胸口。

我心里奇怪,“怎么,张大人给紫芫诊脉?紫芫也病了么?”

小青点点头,道,“是啊,听说赵容华回去了就躺下了呢,”说着看我一眼,“跟小姐您一样儿,宫里都在说,别是在祭河神时被什么给冲了?”

“胡说,祭河神时有天禅寺的高僧在场,又有太后皇后的瑞气罩着,哪里有什么东西能冲得了,”帘子一挑,蒋秀端着药进来,板着脸将小青好一顿训斥,“人后议论的糊涂话,你不说装没听见,还来主子嚼舌头。”

说着,她俯身看了看我的脸色,笑道,“主子的气色可好多了呢,这几天,奴婢们快被吓死了!”

我只笑笑,又问小青,“你刚刚说我说胡话,我都说了些什么?”

回想皇上的表情,我应该没有说出什么不妥的来,可心里到底没底。

小青正被蒋秀训得撅嘴,闻听忙回道,“小姐说的那些话,可真是要吓死我们了,您抓着皇上的手,总说什么叫他别走,说要他在您身边,又还说什么不要在宫里做嫔妃,要回家去陪着娘……,您还说了一句要命的话呢。”

我心里突的一跳,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是什么?”

“您说,这宫里不是人呆的地方,您要随了他到天边儿去!”

“啊……”我大吃一惊,我竟说出了这样的话么?

到底,恍惚里,我还是将英宏当成了他!

待得我身子好起来,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这几日,英宏每天都会来看我,我每日用的药,吃的东西,他都细细过问。为了让我静养,他一道旨意,宫里妃嫔,全都不得前来搅我。

而我对于这一切,虽面上淡定,心内却是急噪难安。每日里只怕他来,却又哪里阻得住他来。唯有严令下人口风严谨,但我也知道,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宫里拢共这么一位男子,每天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去了哪里,又能瞒得了谁?

这些时,我只怕早已成为宫里众人的眼中钉了,一想到自己已是众矢之的,我心内便有许多惶恐。

只是面对这陡然而来的荣宠,我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只是病了一场,怎么英宏就然的对自己这样好起来?如此的宠溺,如此的怜惜,我分明并未下半点心思去博他的心,不是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防范的好,接下来的两个月却并未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众妃面对我时都语笑晏晏,亲热非常。

然而水面越是平静,水底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蒋秀唯恐我松懈,这样提醒我,她道:“当年云嫔主子有宠时,也是这样的情形,云嫔主子为人单纯,只说奴婢是个危言耸听的,可有了身孕后不过个把月,人就被……,”说到这儿,她眼儿一红,便说不下去了。

经过了紫芫的事,她话里的份量我自然是半点不怀疑的,我点头,“你放心,我明白的。”

胆战心惊中,日子却过得飞快,转眼间,就是六月了。

我一来怕热,二来,只恐落了人的套儿,宫里众妃的面上虽客气,我却是能避就避,只在闲的时候去看过几次紫芫。她的病好了许多,人却沉静起来,再不出清音轩,每天只呆在屋子里发着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英宏有时下了朝就去看看她,她便如猫般,趴在英宏的怀里,一句话不说就那么窝着,有时,就那么睡着了。

英宏只是叹息,却也无可奈何!

倒是我去了,她的精神好点,每每跟我说点以前在家里的事儿,又因听说皇上终于对我有宠而高兴。说了会儿话后,她突然问,“端午那日恍惚听人说到位裴公子,可是姐姐你的表兄?”

我咋一听她问,心里不由突的一跳,倒怔住了,半晌,我才点点头,恩了一声儿。

她也不抬头,只淡淡的赞叹,“是位才子呢,那要嫁他的女子,倒也有福……”

我心中一刺,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沉默着。

只是却又奇怪,我拉过她的手问,“妹妹怎知我的表哥?”

她扬起脸儿无声浅笑,“京城里,谁不知道裴公子?”笑容一敛,又正了颜色对我说道,“我是听家里哥哥说起过,他跟我的哥哥们最相厚,常来往的……”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几许落寞,但,只是一刹那间,就又笑了起来,指着院里一株开得正艳的夹竹桃道,“姐姐你看那花儿,开得多喜兴啊,只可惜,那花粉却是有毒的!”

她在笑,眼里却无半点笑的意思,自从她没了孩子后,我就再没见到她初进宫时那明艳亮丽的笑容,心下一痛,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傍晚时,我回到浅梨殿才坐下,剪冰就来回道,“主子,瑛小主来瞧您了。”

她口中的“瑛小主”只是个答应,就住在离浅梨殿不远的听玉小筑,因着位份低微,见谁都是谦卑恭敬的,内务府又势利,在她的份例上常有克扣,我瞧着她那怯生生的样子很是见怜,日常里便常看顾她些,她竟很是感念的样子,三五日的总会来我这里走动走动。

说话间,她已经到了门口,向我笑道,“姐姐回来了?”

我因着她是个心机浅的,倒也肯跟她说说话儿,便向她招手,“大热的天儿,你怎么来了,快进来。”

她笑着进来,“知道姐姐才从赵姐姐那儿回来,本想着姐姐该累了要歇息,但因今儿嫔妾酿的桃花酒开了封,头一瓶不敢先享,便送来给姐姐。”

说话间,跟她的小宫女兰儿将一个白瓷瓶子恭恭敬敬的双手捧上来,瑛答应脸上虽笑着,眼里却有几分紧张。我忙命小青接过来,笑着道:“妹妹竟会酿酒么?”

她见我接了,神色间才一松,红着脸儿道,“嫔妾的父亲是酿酒司的司正,嫔妾进宫前常去酿酒司里玩,一来二去的就学了些,在宫中长日无聊,就酿着玩儿了,”说到这儿,她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过是粗鄙小物,姐姐往日里那样关照嫔妾,嫔妾却没什么好东西来回报姐姐的……”

她越说声音越低,一张白生生的俏脸竟红到了耳根子。

我从小青的手里接过那瓶酒,打开盖子吸了口气,只觉一个清洌的带着桃花香气的酒香扑面而来,这一惊非小,“哟,不想妹妹酿酒的手艺竟这样好,只凭这香气,这酒就定是极好的了。”

她见我夸,脸顿时更红,眼里却亮了起来,“姐姐真的觉得好吗?嗯,过些日子,梨花酒也要好了的,那时嫔妾再送些来给姐姐尝一尝。”

正说着,蒋秀捧着一碗冰块浸着的樱桃进来,一眼看见那酒,她放下碗就去牵着瑛答应的袖子笑,“好小主,这样的好东西也送奴婢一瓶罢。”

瑛答应想是从未被人如此待见过,今见我和蒋秀都很是真诚的样子,小脸便透出兴奋来,一叠声答应着。

正说着话,就见小福进来回,“回主子,清心殿传来话,说皇上来陪主子用晚膳。”

瑛答应一听,忙站起身子要告退,被我一把拉住,“天色左右已经不早,妹妹便留下一起用膳罢,大家一起也热闹些。”

“嫔……嫔妾也留下?”瑛儿像是不敢相信的看着我,突然,她连着后退,“这……这怎么可以,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我笑得嫣然,“皇上也不是外人,可巧妹妹今儿开了新酒,回头正好让皇上尝一尝。”

“那怎么可以?”她脸涨得通红,忙忙摆手,“这不合规矩,而且,而且我也没有换衣服,”她越说越乱的样子,一双手直在身子抚来掸去。

我便唤进蒋秀和裁雪,命扶她去沐浴,又命将我的衣服捡清雅的给她换上,不由分说将她收拾清爽后,她怯怯的看着我,眼里分明漾着水光,“姐姐,嫔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皇上了。”

英宏晚上过来时,看见怯生生跪在我身后的瑛答应,很是愣了一愣,“她是谁?”

我回头,清楚的看见瑛答应的脸色白了一白,心底里忍不住一声叹息,这亦是她的良人她的夫君,却已是连她是谁都不认得了。

“这是听玉小筑的瑛答应,皇上有所不知,瑛妹妹竟酿得一手好酒,今儿她酿的桃花酒才开了封,给臣妾送了一瓶来,臣妾想着皇上晚上要来用膳,就想着要让皇上尝尝鲜,索性就留了瑛妹妹一起伺候皇上了。”

“哦,是么?”英宏顿时来了兴趣,“如此,朕便尝尝。”

大约是饮惯了御酒佳酿,瑛答应的桃花酒清淡又不乏回味,让英宏很是新奇,连尝了好几杯。我在边上就兴不住口的夸赞着,瑛答应渐渐的也变不再拘谨,更即兴在席前舞了一曲,她穿的是我的一件绛色的广袖纱衣,下面是湖水青色荷叶边罗裙,盘旋起舞间,俨然是一位莲花仙子,翩然欲飞。

我在一边看着,心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白白用心。

一时用完膳,英宏因折子多,便依旧回了清心殿,我唤小青好生的送了瑛答应回去,便命蒋秀侍奉我梳洗安歇,蒋秀默默取下我头上的发簪,突然叹了一声,“主子这是何苦……”

我对镜拢眉的手便一顿,“怎么,你知道了?”

她点头,“奴婢只怕主子是打错了算盘。”

“怎么说?”

“主子受宠这些日子,宫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只碍于有皇上护着,无人敢将主子如何,但若皇上的心离了主子身上半日,只怕就……,”蒋秀对镜拧眉,不无担忧。

我就笑了,“正是担心这个,我才要那些人都知道,宫里风水本是轮流转,就算到我这儿也只是侥幸,她们便就有嫉恨,待瞧见皇上的心思去了别处,幸灾乐祸之余,那眼里的刺便也跟着皇上的心去盯了别处了,自然也没人再来跟我计较。”

“主子倒是打的好主意,”蒋秀显然不以为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幽幽一叹。

第二天一早,小福就进来回禀,道内务府送了皇上的赏赐来,却有两件是给瑛答应的,我顿时高兴,忙叫人请了她来。

瑛答应如在梦中,一连声的拉着我问,“这,这真的是皇上赐给我的么,姐姐,你说,这是真的么?”

我笑着点头,她愣了一会,不由滴下泪来,“皇上……皇上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我了……”

我心里也跟着酸起来,忙安慰她,“这不是想起来了吗?妹妹该高兴啊。”

她忽的跪下,“这是姐姐提携的我,妹妹该怎么谢姐姐才好?”

我忙拉了她起来,“都是自家的姐妹,快莫说这样的话。”

她定定的看着我,眼神坚定,“妹妹定不忘了姐姐的这份恩!”

自那日以后,英宏每次来时,我都想办法尽量带着瑛答应,瑛答应每每小心翼翼的服侍着,娇怯生生中又自带了一番楚楚动人,很得英宏的心,因此,一个月里,英宏倒也翻了她一,两次牌子。

大约是见瑛答应在我这儿得了好处,良昭仪,端嫔等,竟也放下了身段儿,常来坐坐,我都一一好生的接待着。小青背地里撇着嘴儿说,哼,不过是因着皇上常来看我家小姐罢了,巴望着也能像瑛小主那样,遇着皇上几次,好让皇上翻她们的牌子。

这话虽然刻薄了些,我也并不怪她,只是一笑了之,蒋秀知道我的心思,无奈之余,也只得由着我去。

因着我并不妒忌,每每还想着法儿婉转的告诉她们皇上的喜好,更会在皇上来时替她们巧妙的穿针引线,这一切,是宫里那些嫔妃们万万没有想到的。

一时间,我的人缘颇好,浅梨殿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起来,我虽爱清净,此时,倒也不以为忤。

不久,太后也听说了,给太后请早安时,太后拉了我的手,呵呵笑着,“哀家到底没看错,沈氏果然贤良淑德。”

她对着众嫔妃道,“女人七出第一条,就是个妒字,身为皇上的妃子,就得把这个妒字抛得远远儿的,你们当学沈氏!”

我脸上谦虚谢恩,心里却悲凉,不妒忌,是因为不在意呵,若是有了心,试问天下女子有哪一个能如此的大方,将自己的夫君推到别的女子身边去?

只是,英宏却有点不耐烦起来,他皱了眉道,“凝霜,朕记得,你是最爱清净的,怎的如今,你这里竟如此热闹起来!”

我浅浅笑道,“姐妹们闲来无事,互相走动罢了。”

“你们姐妹和睦是好事,”他懒懒的伸了伸腰,伸手将我揽进怀里,“但是朕来,只是想静静的跟你呆会儿。”

他用下巴轻娑我的额头,硬硬的胡茬子痒痒的刺得我忍不住要躲,我掩饰的伸手去摸他的下巴,笑问,“皇上因何不爱留胡子?世人不都是爱将自己扮得老成持重的吗?”

“叫我宏,”他不回答我的话,抓住我的手,有点恼。

无人时,他曾几次让我叫他的名字,他自己也从来不叫我爱妃,或叫我的名字,或用‘你’字来称呼我。

我却哪里敢,这样无端而来的恩宠,我自己知道有多让我惶恐,众妃语笑晏晏的背后藏着多深的恨,瑾贵妃眼里的刀子有多利,我一刻,也不敢忘。

只是怕归怕,自从皇后重新掌管后宫事务,重掌凤印,宫妃们每日的请安就改到了宁瑞宫。皇后为人温婉,待人极是柔和,对我亦极怜惜的样子,丝毫不因我受宠而有半分眼色。天长日久下来,我看皇后也亲了几分。

这一日过去请安时,皇后因着贪凉,屋子里的冰放置得多了些,一个不慎就着了凉,整个人蔫蔫的,她强打着精神让我们见了礼,三五句话后,便道,“今儿先帝忌辰,皇上去了龙山寺三日斋戒,本宫身子又不好,索性你们这两天也都在各自屋子消停着罢了,不必来给本宫请安。”

大家看着皇后精神不济的样子,便就起身准备告退,却听外面有人报,“贵妃娘娘到。”

是瑾贵妃。

瑾贵妃向来自持甚高,从不将皇后放在眼里,那日皇后轻而易举将掌管中宫事务之权夺回后,瑾贵妃一直不曾给皇后请安,算是向皇后挑衅,皇后却好脾气,脸上云淡风轻,根本不当回事。

此时她突然驾临,大家都很意外,回头看时,却并不是她一个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丽贵人。

大家就都有点愣,瑾贵妃向来傲气非凡,像丽贵人这样地位低下的,她根本不屑一理,更别提和她一路同行。

瑾贵妃到了皇后跟前,微沉了下身子,算是见了礼,就直接在皇后左下首的位自上坐下,黑着脸儿,一言不发,我们起身给她见礼时,她也只是点了点头。

面对她的无礼,皇后却不介意,笑着问,“妹妹今儿怎么了?”

瑾贵妃鼻子里‘哼’了一声,指着仍跪着的丽贵人,冷声道,“皇后在这里,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说着话,眼神儿向着我冷冷一扫,转过头去。

我心里悚然一惊,直觉不好,尚来不及想什么,只见丽贵人向着膝行几步,向上磕头道,“皇后娘娘,嫔妾有一件惊天大事儿,要向皇后娘娘禀报。”

皇后有点不明所以,颦了眉,问,“什么惊天大事?快说。”

丽贵人转头看了看我,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般,挺直了身子,道,“回皇后娘娘,是,是关于龙裔被害之事。”

一言出口,殿里人立时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皇后身子不由的前倾,喝道,“你说什么?”

她想是有点料想不到,声音也不禁冷了几分,“你快说。”

我心里更是吃惊,龙裔被害之事,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的,此时,丽贵人猛不丁的这样一说,她的神情和瑾贵妃又那样古怪,好象,是冲着我来的?

果然,丽贵人一字一字道,“赵容华的龙裔,是娴容华所害!”

“什么,”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啊……,”殿里的人刷的全都看向我,我定定的坐着不动,心里却如坠入寒冰,直往下沉。

丽贵人双手捧上一个用帕子包着的东西,向上道,“皇后娘娘请看,这是嫔妾在娴容华的屋子里,发现的红花粉。”

皇后身边的慧哥儿忙上前接了,打开帕子,送到皇后面前。

众人的眼光齐齐看过去,果然见那帕子上,一点微黄色粉末,赫然在目。

皇后那着那花粉,沉吟了一下,问,“你慢慢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丽贵人眼睛向我一扫,眼神里一丝狠虐闪过,“回皇后,那日嫔妾在娴容华那里闲坐,因为一时头晕,就在她内殿歇了一会子,见屋角的多宝格架子上,有个碧玉雕成的瓶子玲珑可爱,嫔妾一时稀罕,就拿了来反复把玩,不防从里面竟倒出许多这种粉末来,嫔妾不识得是什么,只觉得味儿有点微香,只当是什么香粉儿,嫔妾没见过,就有点羡慕,又怕为这点香粉儿白白的去跟人讨,要遭人笑话,就弄了点在帕子里收了,想着带回去叫我屋里的宫人认认,或许有认得的,也寻了那方子来,自己照着做去。”

说到这儿,她转了身看了看我,接着道,“带回去后,却也是无人识得,嫔妾也就撂下了,直到……直到昨天,嫔妾去给贵妃娘娘请安时,贵妃娘娘正在因为龙裔之事一直没有进展而烦恼,嫔妾听说过是有人在赵容华的吃食里,被人下了红花的缘故,就跟贵妃娘娘讨论起红花的模样儿,结果,才发现嫔妾那日从娴容华那里带回来的,竟然颇有几分像是红花粉。”

“当时,我们也是不敢肯定的,丽妹妹将那粉拿了来,嫔妾也不敢大意,特特儿的命人送去太医院看了,却原来,真是红花粉。”待到丽贵人说完,瑾贵妃这才接话,语气平淡,看着我的目光却冰冷森凉。

下面的人小声的议论起来,满殿的人全都看着我,皇后轻咳了一下,对着我道,“娴妹妹,你怎么说?”

丽贵人说了半天,我只是静静的听着,并不分辨一句,她说的头晕进我内殿一事,倒确实是有的,那一日她同瑛答应,端嫔等来,偶说不适,我并没有想许多,只让她一个人进内殿躺躺,却万没想到,竟然生出了这样的事儿来。

皇后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只是那表情却早已经严肃起来,我亦知道这是天大的事,当下忙起身跪倒,我亦不说别的,只道,“回皇后娘娘,嫔妾不知此事,也没见过这个东西。”

瑾贵妃似早料到我会这样说,当下一甩手里的帕子,对着皇后笑道,“姐姐糊涂,问她,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又怎么能知道呢!”

皇后一皱眉,“事关重大,自然是得问明白了的!”

她看向丽贵人,语气严厉起来,道,“你说的可是实话儿,你可想好了!”

丽贵人砰的磕头,“嫔妾不敢胡说,一切只请皇后娘娘做主。”

瑾贵妃冷冷笑道,“都说姐姐最是公正无私的,怎么此时倒这么婆妈起来了。”

这句话已是十分的过了,皇后的脸色一沉,神色严谨,“本宫身子不好,龙裔的事儿,一直都是交给妹妹处理的,既然如此,还是妹妹拿主意好了。”

她话风却又一转,“只是,这事儿可关系到娴容华的身家性命,妹妹别忘了,娴容华一直是太后所看重的,更是皇上的心上肉儿,妹妹可千万谨慎了,若是平白的冤枉了她,只怕太后和皇上那里,妹妹不好交代。”

这几句话,说得瑾贵妃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正待在说什么,却又停住,只冷笑一声,道,“姐姐教训的是,妹妹自然不敢平白的冤枉了谁,只是既然丽贵人在娴容华的浅梨殿里发现了红花,那就不能不查了,否则,只怕我肯,在座的众位姐妹,也是不肯的。”

在座的众妃嫔,此时脸儿全都白了,哪里有人敢答一句的,一个个,直恨不得皇后一声令下,好离了这个是非的地方。

我心里也是明白的,知道退无可退,手心里早腻腻的起了汗,身上的纱衣,亦是有点湿湿的了,头脑里却是嗡嗡的,整不出个头绪来。

皇后身子向放在身后的玉枕上一靠,“本宫也乏累了,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对着瑾贵妃一笑,“辛苦妹妹了,若是有了消息,烦妹妹派人来告诉一声儿。”

说完,双目微合,慧哥儿见了,和了另外一个宫女,叫宝哥儿的,上前一边一个,轻轻的替她捶着肩膀,不再理我们。

众妃正中其意,忙都站起身来告退,瑾贵妃冷笑了一声,一甩袖子,出了宁瑞宫。

我刚出了宁瑞宫门口,瑾贵妃正站在宫门口等着,见我出来,便冷冷喝道,“来人,好好的服侍着这位娴主子,若是一点点差池,小心你们的脑袋。”

她皮笑肉不笑的对着我,“可对不起妹妹了,事关龙裔,本宫也不敢殉私,只怕待会儿,要得罪妹妹了。”

我从头至尾,不曾为自己分辨过,此时,唯有浅浅一笑,道,“但凭娘娘作主。”

她冷‘哼’一声,转身上了銮轿,轿上的薄纱丝锦的帘子落下时,她在轿内冷声道,“去浅梨殿。”

丽贵人在一边笑得娇媚刻薄,“我的娴主子,请吧。”

我紧抿着唇,强忍着上去啐她一口的冲动,硬生生拧转了身子,看着身边围上来的几位太监,也不说什么,只跟在瑾贵妃銮轿的后面,上了我自己的轿子,往浅梨殿去了。

我知道她们是要去搜查那所谓的罪证,找那个放在内殿多宝格上的碧玉瓶,自从那日我病了一场,英宏对我格外恩宠,赏赐给我的古玩珍宝,多不胜数,对这些,我向来都是不太上心的,由着蒋秀收了,而丽贵人所说的什么碧玉瓶子,因着有好几个,我更是没有在意过。

只再没想到,竟然被人下了这样的手脚,是了,丽贵人,她必定是恨我至深的,她之前虽位分不高,在静延宫里却也是一树独大的,瑛答应见了她,从来都不敢有个大气儿,如今却生生被压在了我的下面,更有不久前因我被罚半年俸禄……

我一心只想着借众妃来分散英宏对自己的宠爱,却不想竟引狼入室,生生方便了她有机会在我的屋子里下了手脚。

今日这番,如何不是早已经安排好了的呢?

想到此,我深恨自己鲁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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