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陆来了!”
凳子被后面的人一踹,杨溪赶紧把小说藏回抽屉里。
“你能不能搞本薄的看?目标这么大,有没有想过给你放哨的难度啊?”一下自习,笔杆子就如期地戳在了后背上,又痒又疼。
“看得正精彩呢!”她摆摆手懒得理会,又把那本《卡拉马佐夫兄弟》搬了出来。
“我真是欣赏不来你这个品位……”陶源无奈地摇头,然后从课本下把刚看完的《科幻世界》抽出来,从杨溪肩头扔了过去,“这本也放你家藏着,别弄丢了啊!高考完我都要拿回来的。”
“喂!多少本了!我床底下都塞不进了啊!”杨溪气得直拍桌子,“到时候你自己来我家搬!”
邹武把聚会的时间放在了十月二号的下午。
杨溪睡醒后查了查,发现正好有人退了一张一号晚上的直达车票,就果断抢了下来。她简单吃了午饭,收拾了几件衣服,马上往火车站赶去。
直到上车坐定之后,她才深呼吸了几次,拿出手机给老妈发了条微信:“我明天上午九点左右到家,不用接。”
不出所料,微信发过去五秒钟之后,老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你明天回来这时候才说?早干什么去了?我们明天早上出发去旅游,谁在家等你啊?你有钥匙吗?这么大人了,还不知道把事情提早安排好!”
咆哮的声音把对面床铺的乘客都吓了一跳。
杨溪早早就把手机拿得远远的,等老妈把该发的火都发完了,才把手机贴在耳朵上,说:“这不临时被叫回来的嘛,高中班主任陆老师住院了。你们该去哪儿去哪儿,不用管我,我住酒店也行。”
“住什么酒店啊,钱多烧的啊?”老妈声音往上飘,“嫌家里破了,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了?”
杨溪的情绪一下子沉了下去,一句“妈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冲到嘴边,又被她死死扣住,咽了回去。
这句话一说,又要吵得没完没了了。
反正明天也不用见面,忍过去算了。
“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谁知反倒是老妈先“原谅”了她,“你大姑家有钥匙,自己去找她拿。去之前先打个电话,带点儿水果过去,别空着手。我一会儿叫你爸也先打个招呼。”
“哎别别别!”杨溪吓了一跳,赶忙连声拦着,“我回去了自己说!现在还不确定怎么安排时间呢,别搞得他们老等我。”
“我看你就是不想去是吧?”老妈一句就戳穿了她,“家里人怎么着你了?就这么躲着?你嫌弃谁呢?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儿狼啊?基本礼貌都不懂。”
“妈!行了啊!”杨溪终于忍不住声调高了起来,“我说不去了吗?”
“你那点儿心思我还不……”
“好了好了,我火车上信号不好,你们明天不要旅游吗,早点儿休息去吧!我挂了。”
杨溪劈手掐断了电话,神清气爽。
但也只爽了一秒。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啊?爸妈欠你的是不是?”听筒里的咆哮声比方才更大了几分,“脾气大的嘞,还挂我电话?”
杨溪实在是无奈了,连按了几下侧边的音量键把声音调低,然后把手机扔到床铺上不管了,翻出包里的书来看。过了几分钟,不知是信号自己断了,还是老妈终于放弃,通话结束。
世界安静下来的瞬间,杨溪忽然觉得有点儿恍惚。
她有点儿记不清楚,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多久了——好像是从她大学毕业留在上海工作开始,又像是……从她一出生,就是这样了。
妈妈始终不能明白,让她的宝贝女儿不肯回家的,并不是一颗不孝顺的心,更不是什么对“小地方”的嫌弃。
无非就是因为那些平常的言语——有意的,无意的,互不理解,无法沟通——让他们仿佛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孩子大了,总是不中留的,别指望她。”
“做父母的,这辈子就是欠孩子的,你有什么办法?还能让她还吗?”
“别置那气,气坏了身子,小溪工作那么忙,也不可能回来伺候你啊!还是想开点儿,别给她添麻烦就不错了!”
“没关系,小溪不在家,我让冉冉多到你那儿去。真是,挣那么多钱,有什么意思?”
这些在家宴上来自各路亲戚的风凉话,尽管她极力忽视,却还是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不愉快的痕迹。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一家人。
想到这些,杨溪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在铺位上躺下继续看书,不再想了。
她很清楚,人生在世,有些事情就是没法解决的,根本就不值得她花精力。反正她的生活不在此处,以往不欠他们,以后也不仰赖他们。
火车在夜色中飞驰,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像是沉夜的心跳。
杨溪的手按在书页上,头顶的阅读灯在她细长的指头边缘绣上一圈阴影。
指尖指着的,恰好是这么一段话——
“当人们在世界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他们本能地感觉到,他们要对抗的力量从爱的变幻莫测到死的不可避免,无穷无尽,势不可挡。当我们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的时候,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时不时感觉自己是个失败者,无一例外。”
杨溪感觉自己的心脏冷不丁被重击了一下,然后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
大家都一样,也挺好。
来一遭人世,就是来受难的。
降低期待,停止幻想,就能减少不少无谓的失落感。
像她这次回去,有探望陆老师这个由头。就算陶源还是没有出现,她也不算傻不拉几地白跑一趟。
下午三点半,杨溪从酒店打车到了位于老城区的楚安市中心医院。
早上下火车之后,她提着行李跑了一趟大姑家。但在楼下转了几圈之后,还是果断离开,决定去住酒店。一进酒店房间,她就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是她所熟悉的差旅的感觉。有时候,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反倒能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楚安市不大,打着出租车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不过是在上海的一个起步费。这座灰扑扑的小城只有两百万人口,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门对门开着两家商场,一家底下开了肯德基,另一家开了必胜客。而整座城市,一家星巴克都没有。
杨溪在医院门口下车,走的时候,她感觉司机在后视镜里看自己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等走进医院大厅,见到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聊天的老同学回头向她看来,那种怪异终于有了些许解释。
“哟!那不杨溪嘛!”戏谑的招呼声在人群中响起,“真难得啊!衣锦还乡啊这是!”
杨溪没顾上分辨那些个老同学都是谁,下意识地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着。
穿的就是日常最习惯的商务休闲高腰直筒裤加衬衫,外面披了件不便宜的风衣,高跟鞋,几千块的手提包,正正经经,并不夸张。
这一会儿,一个身材肥胖、在篮球服外面套了个长袖外套的男人走到了她面前,后面高高矮矮八九个人都跟了上来。
“你是……朱越?”杨溪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叹,“你怎么胖成这个球样了?”
“咳咳——”胖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过得滋润呗!哪像我们杨总日理万机。”
杨溪还沉浸在震惊中,满脸的不可置信。朱越以前可是又高又瘦,五官棱角分明的帅哥一枚,还跟她坐过一小段时间同桌,关系算不错的。没想到许久没见,竟然会发福成这样。
“嗨,杨溪。”
“杨溪。”
“终于回了啊。”
朱越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往后让了让。后面几个同学也上前来跟她打招呼,都是高中一个班的,十分眼熟,但好几个人的名字她竟然都不太记得了。
“哎哎,你们好啊,好久不见!”杨溪点头应着,目光快速扫了一圈,没发现她想找的那个人。
一瞬间,有点儿失落,又有点儿心安。
她还真没准备好这样猝然跟陶源见面,等等也好。
“那什么,邹武先上去了,叫我们在这儿等一下,还有孟娇、刘舜儿他们几个要来,马上就到了。”朱越解释。
“嗯。陆老师怎么样了?你们也都第一次来?”
“刚住院没几天,但是三个月前就已经确诊了,现在估计是……快了。”
朱越这句话说完,大家都沉默了,气氛一时有些压抑。但没过一会儿,他立刻就转了话题:“哎,杨溪?听说你在上海都买房了?年薪好几十万啊?啧,这一身行头,就得好几万吧?”
杨溪眉头一皱,有些不爽,立刻怼了回去:“关你屁事儿?说这个干吗?”
“这不随便聊天儿嘛!”朱越也有点儿怒意,“这么多年没见了,还这么浑?”
杨溪努了下嘴,刚想再怼回去,忽然眼角一瞥,发现药房前面的过道处有个眼熟的背影一闪而过。
“陶源?”她脸色陡然变了,不自觉轻声喊了出来,撇开朱越往那个方向追了两步。
瘦高的背影很快消失,杨溪也猛地顿住脚步,望着通道发怔。
她喊的声音不大,也很犹豫,那人可能没听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径直走了。
“陶源?”朱越走了上来,望了望杨溪看的方向,然后伸手在杨溪眼前晃了晃,“认错人了吧,他今天不来。我跟他一个单位的,他今天值班。”
“嗞——”
办公室里灯光很是昏暗。陈旧的桌面上,碎掉了一个角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进来了一条微信语音。
陶源瞥了一眼,叹了口气,关掉了电脑上的扫雷。
今天是法定假日,所里只有他和门卫在,没有人来,也没接到报警电话,实在没什么事做。他上午看了半天的《鼠疫》,越看越觉得抑郁。那种要撕开文字的间隔冲出来的呼啸声,几乎像在掐着他的脖子告诉他,你看嘛,这人世本就无药可治。
但又能怎么样呢?视频网站一开全是甜宠虐恋的狗血剧,不合逻辑的矛盾,毫无缘由的爱情,比简笔画还虚假的人物,让这“现实”的世界仿佛比二十世纪的欧洲离他还要遥远。
这日子过得真是没意思。
点开微信,朱越的声音传了出来。背景音很空旷,像是在医院里。
“今晚上六点‘楚安人家’啊兄弟,888 包房,过来吃饭哈!就聚个餐,很快的!不耽误你晚上陪床。”
陶源皱了皱眉,点开回复框,准备找个理由拒绝。
“今天你必须来哈,有百年难见的神秘嘉宾!”没等他回过去,朱越又发来了一条。
陶源的手腕猛然抖了一下,僵了片刻,然后删掉了刚打的字。
神秘嘉宾?还是他必须见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然后万分确定——
是她回来了。
电脑屏幕暗了下去,进入了休眠状态。陶源抬头,看见对着灯光的黑色屏幕上倒映出了自己的脸。
一张胡子拉碴、眼眶深陷的脸。不至于说瘦得过分,但显然是不丰裕的。
已经十一年了。那个曾经名声鼎盛、风靡全校的校篮球队队长陶源,已经消失好久了。
有时他无聊怀旧,翻出以前照片看到自己的时候,竟会觉得有些意外的纳罕——那个修长健壮、浑身洋溢着荷尔蒙气息的大男孩,真的是他吗?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快乐?连欺负杨溪的时候,好像看着都不招人讨厌?
真的恍如隔世。
从高中毕业,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了。连有几次暑假,杨溪跑去他爸妈病房等着,他都硬拖着没有露面,直到她失望地走了,自己才灰溜溜地回去。倘若如今再见,她发现他早已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
徒增遗憾罢了。
“今晚有事,就不去了。你们好好玩。”
陶源回了信息,扔下手机深深叹了口气,感到心里说不出的堵。
确实,没什么必要再见了。近几年她也没再联系他了,说不定这次是带着男朋友回来的,已经结婚了也有可能。他怎么能在所有同学的面前,让她看到他这些年混得有多么惨?
可是——他要是不去聚会,晚上到了病房,会不会碰见她等在那里?他父母在哪里,还是有不少同学知道的。那就是他跑不了的“庙”,这辈子都别想离开。她要是真想见他,总还是有办法的。
这思量一过,陶源只觉心里拥堵的烦躁一下子炸开了。
不行,他得走。
他拿起手机,在通信录里翻出上级黄所的电话,拨了过去。看看表,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可以把事情安排好。
“喂?黄所,我陶源。”电话一通,他就赶紧说道,“还没去火车站吧?”
“没有。怎么了?”对面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麻将声,有些没好气。
“长沙那趟差,要不我去吧。我看应该还有票。”他一边说,一边点亮了电脑开始查。
“欸?行吗?你爸妈怎么办?”黄所的口气一下变了,变得有些欣喜。
“我请人帮忙看几天,不要紧。”
“行,那你赶快,让小郑帮你订票。订好了告诉我一声,上我家来取资料。回来了我给你换休,多换休几天。”
黄所高兴地挂了电话。陶源叹了口气,又拨通了表婶的手机,连连道歉说明了情况,又千恩万谢地请她帮忙临时找个靠谱的护工过来,最好是上次那个耐心的沈姐。
忙活停当,把事情都安排好,他终于觉得心里舒坦了,站起身准备回家收拾行李。
夕阳透过西面的窗玻璃照进来,显得室内的光线更加昏暗,只有那一方窗户是亮的。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站起来,透过那明亮的窗户看出去,却发现他想尽办法要躲开的人,正穿过保安亭檐下的阴影,走进了小院的阳光里。
橘黄色的阳光在她的长发上披了层纱,像是要遮住她本来的光芒。
可是,她身上的光芒,又有什么能遮得住?
多年以来,杨溪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景下和陶源重逢。
半个小时之前,她跟着同学们一起上楼去看陆老师,一边走一边听到朱越给陶源发微信语音。
听他说到“神秘嘉宾”,杨溪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要坏事——陶源一定知道是她,所以一定不会出现了。
于是,她相当没礼貌没素质地停了下来,跟朱越问到了他们派出所的地址,转头就撂下同学们扬长而去。路上又给邹武打了个电话,说她有急事先走,晚上再自己来看陆老师。
十月的楚安已经有一点儿凉了,天暗得很快,风从炒粉店门口透明塑料帘的边缘簌簌地往里灌,吹得她膝盖生疼。
此时陶源正低头吃着炒粉,睫毛在雾气里模糊地翕动,消瘦的脸和髭须落拓的嘴角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依旧浓密的黑发中间,竟夹着几缕灰白。
杨溪握着筷子,一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她只怕一开口,眼泪就要绷不住掉下来。
这是什么事儿!不过二十八岁而已。
那个记忆里骄傲到欠揍的少年,怎么会沦落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你不吃吗?”陶源忽然抬起头,眉心微微皱着,眼下的阴影很浓。下班之后他换了便装,一件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棕色夹克,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比从前读书时还不讲究。
“我……不太饿。”杨溪有些赧然,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一身光鲜的名牌衣服包包确实有些恶意的刺眼。
这家派出所旁边的炒粉店破旧昏暗,到处都油腻腻的,像是永远都擦不干净。只有六张长条小桌子,劣质的贴面上印着恶俗的花。食客大多是附近的小商贩或底层的小市民,穿着打扮跟陶源一样潦草,一碗八块钱的炒河粉就打发了一顿饭。而杨溪,穿着考究的风衣,坐在短了一条腿摇摇晃晃的三角圆凳上,就像个不合时宜的笑话。
“哦。那我吃了,你喝点儿汤吧。”陶源的表情却没有怎么变——还是如同刚才在门口见到时那样,木木的。
他把杨溪面前一盘没动的炒饭端过去,加了两勺辣酱,拌了拌继续吃。面汤的热气散去,显现出他淡褐色的手背上几道从前没有的疤,像是被人抓的。
杨溪不由得想叹气。
哪怕她早已在心里做了千万种假设,也着实没有想到,当陶源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下台阶,向她迎面走来的时候,她竟然没有认出来——反倒是陶源,在自己面前停下,淡淡说了声:“杨溪,好久不见。”
“你在上海,工作什么的,都挺好的是吧?”陶源忽然开口,眼睛却看着盘子里被拌来拌去的饭。
杨溪叹了口气,装得浑不在意:“还行吧。在一家外企做销售。”
“邹武没事儿就在那儿吹,说你一个月挣三万,房子买了老大。我们同学里,就你最……”
“别听他胡说,跟真的似的。”杨溪截口打断。
陶源耸了下肩,没有再提这个话题,也没再说别的,低头吃饭。
杨溪又有点儿后悔。
她知道陶源现在过得很不如意,不想用自己的光鲜刺激到他。可是,老同学多年未见,不说这些近况,又有什么别的可说呢?
说当年他们约好一起考交大去上海,陶源却失了约没去?
都十一年了,陶源为什么没去,杨溪难道还没弄明白吗?
“你爸妈……情况好些了吗?”杨溪拿起小塑料勺,舀了一勺面汤吹着喝。
陶源点了点头。
“需不需要钱?”杨溪没抬眼。
“嗯?”陶源像没太听清一样,突然抬头,眉毛皱着。
“我说,你周转得过来吗?”杨溪放下小勺,一字字地解释,“我有个朋友,可以做医疗贷款。手续不麻烦,你需要的话,我帮你问问。”
陶源皱着眉,半晌没出声。
杨溪就等着。
“你哪来那么多朋友?”好半天,陶源才半酸不酸地来了这么一句,眉眼里掠过一抹复杂的苦味,“是你自己要借我吧?”
杨溪冷不防被他噎了一下,有点儿怒,又有点儿想发笑:“那你可太抬举我了。知道我一个月房贷多少钱吗?”
陶源愣了一下,又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去扒那盘炒饭。
“哎,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杨溪猛然觉得自己太过分,语气马上软了下来,“你就别跟我膈应了吧?这生老病死的大事,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你一个人硬扛这么久,已经很了不起了啊!有困难的话……”
“我爸马上可以出院了。”陶源突然截口打断,语速很快,“一切都好,没什么困难。谢谢你那朋友了。”
杨溪尬住,然后了然地耸了下肩,没再说下去。
果不其然。
“还吃吗?不吃我就买单了,还得去赶火车。”陶源神色冷冷的,对那盘炒饭也失去了兴趣。
“走吧。”杨溪叹了口气,放下小塑料勺。刚才陶源已经跟她说了,他今晚要去湖南出差,节后才会回来。他们俩,只有这一顿饭的时间叙旧。
然而,也没说成什么。
陶源起身去买单,杨溪没有抢,只看着他过分瘦削的背影有一点儿心疼。
这顿饭吃了三十七块钱,对于月工资三千多的陶源也不算很贵。但若算上他父母两个人的医疗费和护理花销,就有些奢侈了。
可即便如此,杨溪也不能抢着买单——那是陶源仅存的自尊了吧。高中时候,他每天给她带早饭,两块五的肉丝炒河粉。她要给他钱,他却死也不肯要,只要求她,下次数学考试多考 2.5 分。
“这点儿小钱也跟我算?有啥好算的,以后我的钱都是你的。”当年的陶源说话豪气干云掷地有声,浑不知杨溪接连好多天做梦都在傻笑。
那时,他们都以为,等上了大学之后,就可以大大方方、水到渠成地谈恋爱了。虽然没有直白说过在一起,但班里的所有人也都认为他们是铁打的一对儿,没人能拆开。
陶源长得好看,成绩也好,个子一米八五,挺拔又结实;杨溪五官标致,身材好得出奇,语文英语成绩逆天,年级排名也不比陶源差。两个人一直坐前后桌,关系好得不得了。都想去上海,约好一起考交大。
出分的那天,杨溪陪老妈在外地旅游,打电话查了分,轻松过线。她还记得当时的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极致的狂喜,给陶源打电话的时候脚一直在蹦,笑得嘴咧得都闭不住。
但是,陶源接了电话之后,听她尖叫着报了自己的分,沉默了一瞬,就一声不吭地挂了。
杨溪以为是信号问题,接二连三打了好多次,却再也没有接通。从那开始,她就再也联系不上陶源了。
一直到了九月快要入学,杨溪才从邹武那儿得到了确认的消息:陶源不会来了。
原来,就在高考最后一门考试开始前的半个小时,陶源接到医院的电话,爸爸突然胃出血入院抢救,情况不太乐观,问他是否要赶去见最后一面。
他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爸爸挺过来了。但那时单位的领导才告诉他,其实他爸爸这次的体检结果非常不好,怕耽误他高考,一直没有告诉他。而在这之前不久,他妈妈在上班路上出了场车祸,脊椎受了伤,一直在住院康复。
好轻易,一个家就塌了。
在许久之后,杨溪才知道,正是在高考出分的那天,陶源在医生那儿拿到了爸爸的确诊报告:胃癌进展期,部分转移,可以马上进行姑息性手术治疗,五年生存率百分之七十。
所以,当他接到她那通欢天喜地的电话时,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的梦想实现了。而他,却可能再也够不到那个梦想了。
他们,本来说好要一起的。
一转眼,十一年了。陶源终究没有选择复读,只报了个本地的警校,毕业出来做了基层小民警。白天上班,晚上陪夜,请假很多,职位也没升上去,就这样泯然众人地混着。而杨溪,一年只有十几天没法休完的年假,工作忙得气都透不了一口。
杨溪明白,从高考那个分岔口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一个在光怪陆离机会无限的大都市上海,一个在灰头土脸封闭局限的小城市楚安。
一个月薪三万,房贷两万;一个月薪三千,生活费五百。
叫他们怎么聊天呢?
能够再见一面,坐在一起喝一碗难喝的汤,都是极致的运气了吧。
“走吧。”陶源结好账,冲杨溪偏了下头,指向门外。
杨溪站起身,短脚的凳子一滑,绊到高跟鞋跟,惊得她“啊”地一个趔趄。
陶源眼疾手快,一下抓住了她手腕,脱口而出:“怎么还这么二?”
杨溪也习惯地爆出那句:“要你管。”
一瞬间,两人都呆了呆。
紧接着陶源就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夕阳落山之后,气温就像俯冲一样往下掉,但小镇的夜生活还是开始了。
街上的灯渐渐亮起来了,小吃摊开始张罗生意,懒得在家做饭的人们也都陆续出来,走进大大小小的餐馆,开开心心地点菜,打着电话呼朋唤友。早早吃完晚饭的老年人们也牵着狗出来散步了,三五个老姐妹一起,一边转悠一边瞎聊,到处都是闲适的气味。
陶源深吸了口气,走到路边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这一切,跟他都没什么关系。今晚十点的火车,在这之前,他得回家收拾一下行李,去黄所家取要带走的资料,然后到医院跟表婶请的护工见面交代好大小事情,跟爸妈道别。
他准备先送杨溪回家,然后再去做自己的事。还是像原来计划的那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们见的这一面,也什么意义都没有。
可是,当他坐上车,万分自然地报出杨溪家地址的时候,一种揪心的疼痛还是忽然袭来,把他生生封住的情绪挑破了。
原来他什么都没忘。
原来,哪怕已经过去太久,要说服自己完全放下,也是难的。
“不不,我没在家住,还是先去你家吧。”杨溪却没发现他眼睛红了,径自倾身向前座的司机说,“师傅,到云霞路环山小区。”
陶源感到眼睛又被刺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车窗外。
杨溪也记得呢。而且,还像原来一样,并不肯轻易听他的安排。
他记得那时她妈妈还是发现了她床底堆成山的杂志,于是他不得不提前去拿,还分了好几趟。最后一趟时他叫她帮忙一起拿,骑车载着她去他家。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抱着纸箱,进小区过门槛的时候差点儿颠得掉下来,拧着他后背叫了半天。
清晰得像昨天似的。
“你还要去医院的吧?我跟你一道走吧,反正我也没啥别的事儿。我去看看陆老师,还有你爸妈。”
陶源没有吭声,抽了下鼻子,把泛起来的情绪压了下去。
“其实假期这几天,你不请护工也可以的,我可以帮你去陪床……”杨溪又说,但这句声音有点儿发怯,明显是怕他拒绝。
“那怎么行。”他苦笑了一下,还是立刻摇了摇头。
杨溪耸了下肩,竟也就妥协了:“也是,我也不太会照顾人。但你别担心吧,我这几天一直在,叔叔阿姨有什么事,随时找我就好。”
陶源点了点头。
出租车在夜色中穿行,很快就要到家了。
他想着一会儿是该请杨溪上去坐坐,还是让她在楼下等着。家里好几天没收拾挺乱的,但楼下也没地方坐,楼道口的垃圾桶也很脏臭,把她一个人撂那儿也不好。
离去火车站只有三个小时了,后面这一路,就算杨溪一直跟着他,他们也就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在一块儿了。在此之后呢,说不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你想什么呢?这么没话说吗?”杨溪半是询问,半是自嘲。
陶源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最近在看什么书?”他想了想,问出这句。
“看书啊……”没想到杨溪一下子有些羞赧,“我已经很久没看书了。实在没时间。”
陶源有些讶异,然后心情恍然失落了下去。
她已经不同了。现在的杨溪,喜欢的、追寻的,都跟他所知道的不同了。而他慌慌忙忙地,努力去理解和靠近的,却还是十一年前的那个影子。
真的,没什么意义吧。
“你男朋友上海人?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陶源深吸了口气,改变了话题。
“啊?”没想到话音刚落,杨溪上半身一下子从椅背上弹起来,扭过来惊讶地看着他问,“谁说我有男朋友?”
陶源指了一下她的左手。中指上有一圈浅浅的戒印,刚才在炒粉店一坐下他就发现了。
“不是,这个……”杨溪脸一下子红了,想解释,一时间却有些口拙。
就在这时,陶源裤兜里的手机震了起来。拿出来看,邹武来电。
六点二十,估计是喊他去聚会。
陶源叹了口气,按掉了。
“那是戴着防骚扰的。”杨溪想清楚了怎么说,又自嘲地笑,“我哪有空谈恋爱?工作累都累死了。”
没想到刚说完,杨溪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邹武?咋了?”她接了起来。
“陶源跟你在一块儿吗?让他接电话!”
杨溪皱起眉,把手机递给他。
“快点儿来医院,我在你爸这儿,医生找你。”邹武声音很急,“工作都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