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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喂,陶源,看到没?”走在篮球场边,朱越用胳膊肘顶了一下旁边正撩起衣服下摆擦汗的人,指向前面场地,“那个正上篮的,就是陆老师的儿子。”

球没进,打到篮下对手的身上,滚出了底线。

“嘿!这么衰?”陶源放下衣服,“这水平杨溪应该看不上吧?”

“听说是个才子哦。”朱越贼兮兮地说,“杨溪跟他搭档参加朗诵比赛,老是一块儿排练。我看见他们路上一起走好几次了,你自己琢磨吧!”

陶源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跑几步冲了上去,把那滚出来的篮球一脚踩住。一转身,正对上过来捡球的陆凌峰。

“啊,多谢!”陆凌峰向他伸手要球。

陶源却没给,用足尖把篮球挑起来,另一手又撩起衣服擦了把汗,露出隐隐的腹肌。

“学长有空吗?单挑一局?”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时,陶源无比后悔自己没事找事要去出差。

昏暗的病房走廊里漫溢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尽头的窗户开着,被风吹得吱嘎作响。杨溪站在那扇窗前打电话,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着听筒里说了声“拜托了啊”,然后就挂了。

“医生怎么说?”她皱着眉,迎过来问他。微卷的发尾被窗口进来的逆风吹起来,飘落在胸前。

陶源叹口气,摇了摇头:“说体征不太稳定,今晚要是再发烧的话,明天可能要转院去武汉。”

“那——今晚我来陪夜。”杨溪口气很决断,并不是同他商量。

陶源看着她乌黑的眼睛,本能地想拒绝,却说不出话。

他还没想好应该怎么办。那趟差,虽说不是非他去不可,但毕竟是他主动要求的,已经说好了。

他因为家里的特殊状况,已经很受单位优待了。欠领导和同事的人情几十年都难还清,每次开口都让他负疚难耐,背负的压力比不开口还要大。

现在临出发只有两个小时了,这时跟黄所说他去不了了要换别人,几乎就是在砸自己的饭碗,把所有的情面都要耗光了。然而,在楚安这样的地方工作,责任能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正是他这十一年来不断损毁的“情面”二字。

“杨溪,我……”看着那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搜肠刮肚,想说些有用的话,却还是尴尬地停在了这里。

幸好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来了一个电话。

竟然是朱越。

“喂?你退票吧!”他上来就说,“我买着了,正去黄所家取资料,你别来了啊。”

“什么?”陶源有些发愣。

“长沙我替你去,你放心在医院守着吧!”朱越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放下手机,看着杨溪脸上渐渐露出笑容,陶源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做到的……”

朱越虽然是他同学,但在单位也很少帮他。也可能因为太熟,每回他不得已开口跟他换班,都少不了得受他两句风凉话。

“哦。”杨溪扭过了头,转身向病房方向走去,轻飘飘地道,“我看他在朋友圈拼团买游戏本,就直接下单送了他一个。”

陶源的父母就住在尽头的三人间。

这房间在阴面,窗户朝西,不太通风,医院总是最后安排病人住这间房,所以本该住不同科室的陶源父母才能两个人都住在这儿,另一张空床位偶尔还能让陶源睡,算是特殊照顾。

杨溪和陶源进去的时候,邹武正给刚睡着的老爷子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准备出来。

看到两个人,他挥了挥手,示意“出去说话”。

邹武个子不高,微胖,厚嘴唇,戴着高度数的眼镜。人看着很普通,但做事做人都很靠谱,这么多年也还尽力维持着同学群的关系,大家嘴上不说,心里也都挺感谢他,什么事都愿意听他安排。

他大学读了师范,毕业就回了楚高当老师。据说带着一个尖子奥赛班,还小有成绩,就是苦,难有假期。

“他们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了,我还是得去。”出了病房后,邹武一边拿手机出来看,一边跟两人说,“你俩在这儿好好陪着吧,叔还是有点儿低烧。聚餐不去就算了,那帮小子也就是喝酒吹牛。”

“嗯,多谢你了。”杨溪点头。

“那我走了啊!”邹武回完消息,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抬头看着陶源,“你就少矫情了,把握机会哦!”

他也不等陶源反应,说完就走。倒是杨溪一把拉住他:“等会儿!”

“你等我拿包,我跟你一起下去。”杨溪噌噌回病房把提包拿了过来,“我去买点儿花和水果,上去看陆老师。”

她没看陶源,推着邹武就快步走了,像是怕他追上来跟她掰扯送朱越电脑的事。

陶源站在走廊中间,怔怔看着两个人的背影,终于只叹了口气,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进病房去了。

“杨溪你可以啊!终于还是把这小子逮住了。”

楼道里,邹武一边下楼梯,一边给杨溪竖大拇指。

“哎,真是!他真准备跑的!”杨溪气鼓鼓的,“我有这么可怕么?跟看见妖精似的。”

“嘿嘿,你可不就是个妖孽吗?”邹武回头瞥她一眼,“朱越都跟我投诉你了,那么多老同学在,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

杨溪咧了咧嘴,没吱声。

“哎,不过,你这次回来,是准备把陶源拿下吗?”

“什么拿下?”

“装个屁的装。”邹武又白了她一眼,“我跟你说,三个月内,他保准要谈个对象。”

“啊?为什么?”杨溪的表情猛然紧张了一下。

“他爸,最多就三个月了。现在这个状况,随时可能走。”邹武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跟他爸妈,感情真的很好。”

这句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楼道里只有嗒嗒下楼梯的声音,那声音很快也就到底了,散进了冷清清的夜色里。

抱着大捧的鲜花和水果上楼,杨溪一路都在迷迷糊糊地出神,来来回回想着邹武那句“陶源三个月内保准要谈对象”。后来甚至弄不清陆老师住哪个病房了,狼狈地在走廊里把东西扔了一地,翻包找手机,又问了邹武一次。

蹲在走廊墙边等邹武回消息的时候,杨溪听到有个病房的门开了,坚硬的男士皮鞋的声音响起,忽然顿了一下,然后朝她背后慢慢走过来。

“杨溪?”一个斯文而温和的男声问道。

杨溪惊得霍然站起来,转身去看——白衬衫黑夹克,正经的黑框眼镜,身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鼻子肉肉的。

竟是陆老师的儿子陆凌峰。

“哎呀!陆师兄!你在啊!”杨溪叫了起来,有些高兴。原来她并没跑错楼层。

她赶紧弯下腰去把地上的花和水果一一捡起来,陆凌峰一边搭手去接,一边听她解释,白天本来就要跟同学们一起来的,不巧碰上点儿急事赶去处理,这么晚才来真是打扰了。

陆凌峰一直温和地笑,感谢她特意跑回来。

多年不见,陆凌峰的衣着打扮比以前成熟得多了,越来越像陆老师。他比杨溪他们高一级,以前经常会在陆老师办公室碰见,老早就认识。当年有许多学生活动跟她一起参加,还搭档代表学校去上过市里的朗诵比赛,算是熟的。不过,毕业后他们没在一个地方读大学,偶尔联系过一两次,没什么话说,也就断了。几年前听邹武说他结婚了,媳妇是北京人,长得相当漂亮,家里条件也不错,一切都挺好的。

进了病房,看见挂着吊针半躺着、已经瘦得有些嶙峋的陆老师,杨溪还没说几句话,眼睛就红了。

“没事儿的,我在这儿挺好。医生护士都很负责任,家里人照顾得也好。”反倒是陆老师来安慰她,“谁不是这样呢?到岁数了,都是没办法的事。有这么多学生三天两头来看我,好多还是大老远回来的,这辈子啊,已经值得啦!你们都放宽心!”

杨溪“嗯嗯”应着,眼睛里始终映着陆老师枯瘦的手背上一个挨着一个的红黄针孔,还有衣领里锁骨下面贴着的吗啡止痛贴,只觉得什么言语都是过场——在疾病和死亡面前毫无意义,却又不得不继续说下去,免得被悲伤钻了空子。

“我记得杨溪你是上了交大吧?读的是什么专业?”

“材料学,不过只读到本科,现在也没做本行。”

“做什么呢?单位好吗?”

“还行吧!在做牙科器械销售,一家法国公司。”

“噢,挺好挺好,外企工资高。你一直在上海吧?听小邹说你已经买房定居了?没打算回来吗?”

“回楚安我也找不到工作啊,应该就在那边了吧。”

“大城市好,大城市好。凌峰也离上海挺近的,他在苏州,也有六七年了。”

“哦,是吗?”杨溪有些惊讶,转头看陆凌峰,却见他没注意这边在聊什么,正在低头看手机。

“凌峰在研究院做工程师,工作也挺稳定。你有时间了,可以去他那儿玩玩。他媳妇烧菜可好吃了。孩子也大了,马上上小学,一家人都挺好,挺让人放心的。唉,唯一一点就是,你们都是独生子女,跟父母距离远了,年轻时候还好,这年纪一上去,有点啥事儿真不太方便。”

陆老师说着,眼睛里的光就暗下来了。

“我寻思啊,以后还是得让他妈妈到苏州去,到他身边,我才放心。他妈妈身体也不太好,高血压、糖尿病,还是得有人照顾。但是……唉!过去的话,又担心打扰他们小年轻,本身住得也不宽敞,婆媳之间也怕会不习惯。”

“爸,跟杨溪说这干吗?没事儿的,会好的,我都安排着呢!等出院了,你俩一起去我那儿。”陆凌峰终于插进话来,把手机揣回兜里了。

听到这句,陆老师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抹悲哀,但立刻又被他压下去了。

“好好,听你的。”他笑了笑,没再多分辩什么,接着也就找不到话头,沉默了下来。

杨溪觉得眼睛又被那笑容刺了一下,赶忙转过脸去,以免不小心掉下眼泪被看到。

陆老师明知道不会有什么以后,也没可能出院了。但在和儿子最后这么一点点的最珍贵的时间里,任何的不愉快,都不应该。

“那,陆老师您先休息吧,今天太晚了。”杨溪站起身来,把提包从病床角落拎起,“我这几天都在楚安,明天再来看您。”

陆老师客气地连连应了,陆凌峰也起身送她,跟她一直慢慢走到刚才在走廊里放花的位置,才停下来。

“回去吧,今天就你一个人陪夜?”杨溪问,又补了句,“你也注意休息啊。”

“嗯。本来应该送你回家的,实在抱歉了。”

“噢,我不回家,今天晚上我就在楼下,帮我……同学陪个床。”

“同学?”陆凌峰问,“哪个同学?我认识吗?”

“陶源。”杨溪说了,突然有些发窘。

“我记得。”陆凌峰果然想了起来,笑了笑,“当年他误会我追你来着,在球场上把我好一顿虐。”

杨溪“呵呵”笑着,脸瞬间红透了。

“那……你现在有时间?”陆凌峰又问,微微挑了下眉。

“还好吧。怎么了?”

“陪我下去走走吧,有点儿事,想找个人说说。”

过了九点,气温就低得让人走在外面有些缩手缩脚了。

陆凌峰没注意到杨溪冻得时不时搓手,还隔一会儿就走神往楼上看,只顾快步朝前走着,绕着医院的大楼兜圈子。

把无关紧要的事翻来覆去扯了快十分钟,陆凌峰才切入了正题。

“我要离婚了。”

杨溪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又有些了然。

现在是国庆假期,陆老师重病住院,已经是最后的相处机会。而陆凌峰只一个人回来,老婆孩子都没来,除了感情出了问题,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跟她,在一起也很多年了。她是北京人,跟我是大学同学。”陆凌峰自顾自地开始说,“我们研究生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她怀了孕,我校招进了苏州核工院,她就跟我一起过去了。生了孩子之后,她就一直在家。”

“啊?她一个人带孩子?”

“嗯,很辛苦。”陆凌峰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但是没办法,我爸妈身体不好,没法过来帮我们带。她妈妈……三天两头往国外跑,一待个把月,到处旅游。”

“哦……”

“本来想也就头两年辛苦,等孩子上托班了,她就能出来找工作了,经济上也能减轻一点儿我的压力。但托班和幼儿园放学都早,接送也很花时间,只能在家附近找工作。她找了几个月,就放弃了,实在没有合适的。”

“你不能接送吗?”

“我工作很忙,加班很多。全家就靠我的工资,还要还房贷,我确实得拼命才行,不然怎么养家?”

“嗯,理解。”

“但是,眼看孩子要上小学了,应该轻松一些了,她却不肯跟我过了。”陆凌峰顿了顿,又长叹了口气,“就上个月,她过了三十岁生日。本来好好的,吃蛋糕的时候,吃着吃着情绪就崩溃了。”

杨溪完全沉默了。

陆凌峰读的是南开大学,他妻子曾经也是优秀的人才,前途无量。

杨溪完全理解他妻子的心情,因为过不了多久,她也要三十岁了。

30 岁是女人最害怕的一个生日。往前,你是年轻姑娘;而往后,你就是中年妇女。抗议无效,没的商量。而在一个女人最好的十年里,陆凌峰的妻子,却被“爱和家庭”,捆绑得那么绝望。

“我知道她怎么想,我也知道……挺对不起她的。”陆凌峰说,“可是……我也没有办法,真的没有。我不可能辞职换她出去工作的,她没有工作经验,负担不起我们的房贷。”

杨溪听了,也只得跟着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身在其中,能怎么办呢?陆凌峰不是渣男,看陆老师就知道,他从小受着很好的教育,尊重母亲,尊重女性,也对家庭认真负责。

但生活就是这么困难,就是这么让人没办法应对。

“那离婚之后,孩子怎么办?她会回北京去?”

“孩子……她要我选,跟她还是跟我。”

“你怎么想呢?”

“我,还没想好。”陆凌峰顿住,“别误会,我不是那种人,把孩子当包袱。我只是……在想怎么对孩子更好。”陆凌峰解释,“我们离婚的话,苏州房子得卖掉,会影响孩子入学。跟我的话,只能去换个偏远的小房,让我妈过去照顾。”

杨溪点了点头。

“跟她的话,可能……能跟她去北京吧。”陆凌峰摇摇头,突然哽咽了,“但那样……我就很难……见到……”

话没说完,他突然转过脸去,抬起右手把嘴捂住,胳膊肘支在抱胸的左臂上,把肩膀缩了起来。

杨溪一下子也难过了,伸手拍了拍陆凌峰的背脊。

这真是太残酷了。

人到中年,本以为的工作稳定、家庭幸福,竟是这么薄脆如纸。只一转眼,婚姻破碎,孩子远离,父亲病危——这对谁来说,一下子都难以承受吧。

“那,你们为什么不一起去北京呢?”杨溪问了出来,“又不是真的夫妻感情破裂,无法弥补。”

陆凌峰摇了摇头:“我不能去。”

“为什么?”

陆凌峰咬了咬嘴唇,还是答了:“她父母,不接受我。”

“啊?”

“当初……我们要结婚,她父母就反对。”陆凌峰咬住了牙关,“差一点儿,就要逼她堕胎,跟我分手。”

“为什么?”杨溪叫了起来,“因为你……家里没钱?”

“不仅是没钱。”陆凌峰摇摇头,“没钱可以挣,但我们小地方出来的,跟他们的起点就不一样,没法融合。”他顿了顿,“就说房子,我靠自己工资,多少年才能在北京买房落户?而没房子,就没学位,怎么给孩子好的教育?”

“这……”

“我现在想想,也真是后悔。”陆凌峰又叹了口气,“当时年轻,不服气,觉得他们狗眼看人低,自我优越感爆棚。可是现在,我们头破血流地拼了一回,才知道那真的不是什么偏见和狭隘——那就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好的爱情和婚姻,就该门当户对。”

最后,陆凌峰用了这么一句话,来总结今晚他忍耐不住的情绪宣泄。

快十点了,医院里有些病房都关了灯,准备休息了。杨溪抬起头,只看见无星的天空深邃又广阔。一轮弯月翘在楼顶,冷漠地照着,什么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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