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香烟袅袅,暗香浮动。
那是一种上等的檀香,淡雅、清新,隐隐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
四周沉静得让人昏昏欲睡。艳阳普照的夏日午后,本就是睡觉的好时机,更何况闻着这淡淡的檀香味,几乎让人误以为自己已在这香甜的睡梦之中了。
苍云守在纱帐之外近一个时辰了,但公子在午睡,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其实比起在外苦候了三个时辰的洪飞帮帮主、六个时辰的青城派掌门人,还有九个时辰的澜雨庄使者,他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那些人不是江湖中的佼佼者,就是武林中的前辈英雄,虽然他们都很想见公子,却总会因为种种事务或是理由被公子拒之门外。
公子就是这样的人,当他在做一件他认为这个时辰应该做的事时,你绝绝对对不能打扰他,这就是沧风楼的规矩。
就像此刻,公子正在午睡小歇,在他自己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你只能候着。
其实,公子也应该歇一歇。沧风楼向来事务繁重,原本还以为打败了澜雨庄,公子便能好好休息几日了,但谁也没料到,短短几日之内,武林同道中竟有近百名精英弟子莫名失踪,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江湖传闻,二十三年前,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一夜之内,江湖中有许多高手也是莫名失踪,这一失踪,就是二十三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生是死。
如今,江湖中竟又重演二十三年前的惨剧,武林中自然人心惶惶。这几日,各派掌门前来找公子商议此事,却总被公子以婚事为由冷言拒绝。
苍云看得出来,那些人对公子早有不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放眼江湖,怕是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公子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公子的才干与聪慧,却又是有目共睹的。
沧风楼历任楼主,只有公子一人把澜雨庄逼到了死角。
纱帐之内终于传来了一道轻微的响动,见里头沉睡的人微动了动,苍云面上一喜,低低轻唤了一声:“公子,您醒了么?”
“嗯。”纱帐里的人淡淡应了声,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夹带着一丝还未完全苏醒的慵懒与倦意。
苍云微躬了躬身,“启秉公子,洪飞帮帮主段成,青城派掌门人慕正都在外面候着,说是有要事要跟公子商量,据说,他们又失踪了好几名弟子。还有——”苍云微顿了顿,“澜雨庄的使者叶亦原昨天夜里就来了——”
“嗯。”帐内的人依旧轻应了一声,然后淡淡地道,“苍云,倒杯水给我。”
“是。”苍云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端着杯热茶送到床前。
“公子,茶。”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掀开了白色的纱帐,白衣散发的男子从床里探出了头来,那不羁的发丝随意垂落着,平添了几分懒散。
这是一张足以令天下女子疯狂的俊逸脸庞。一双剑眉飞扬入鬓,狭长的黑眸深不可测,慵懒之中却又隐隐带着一丝犀利,令人不敢逼视。鼻梁高而挺,薄唇微扬之间,七分冷嘲,三分轻蔑,仿佛这世间所有的一切皆入不了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
接过苍云手中的热茶,谢临倚着床沿悠闲自地饮着热茶,那认真仔细的动作就像在品尝着世上最好的香茗,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苍云同自己说过些什么。
而苍云也依旧只能静候着。
忽然,门外传来了阵阵喧闹声。
“让老子进去!滚开——”
“夜副庄主,没有楼主的命令,你不能进去。”
“他谢临算什么东西?让老子在这里等了一夜,现在还敢蒙着被子睡觉?别以为是什么沧风楼的楼主就把自己当神了,老子可不吃这一套!滚——”
只听“嘭”的一声,似是有人被摔倒在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黑影如疾风般冲了进来。
“谢临在哪里?”
来人年约五十,身材粗犷魁梧,眼若铜铃,满面的煞气。他正是澜雨庄这次派来的使者——副庄主叶亦原。
苍云见他这就这样冲进来,不由地看了看谢临的脸色,却见谢临还在漫不经心地品着他的香茗,好像根本就没看到叶亦原这个人。
叶亦原本就是火爆脾气,在外等了一夜已磨尽了他的耐性,此刻又看到谢临这副根本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模样,胸口一把火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在打得澜雨庄溃不成军的时候,是谢临主动退的兵,然后莫明其妙递上了联姻契约,要求同澜雨庄联姻,黑白两道从此同盟,太平天下。
但庄主派了自己过来,谢临却让他在外面干等了一夜,理由是白道同盟正在召开重要会议,魔教中人不得进内。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正午,会也散了,谢临竟又跑去睡午觉,再一次把他晾在了那里。
想他叶亦原十六岁出道,在黑白两道混了三十多年,当年称霸魔教的时候,谢临还没出生,哪里轮得到他这样气焰嚣张?即使是上一任的沧风楼楼主萧静行也都要让着自己几分,更何况谢临只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
“谢临,你他奶奶的,到底想怎样?给老子说清楚了。”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双膝一痛,腿上一软,便直直跪了下来。
这一跪,他竟没能再站起来。双腿上的穴道显然已被高深的内力给封住了。
叶亦原神色顿时大变,低头看向自己双膝之时,却发现身旁的地面上竟赫然躺着两根褐色的茶梗。
——谢临竟是用这两根茶梗点了他的穴道,就这样迫他跪下么?
没想到自己行走江湖数十年,这一回竟在一个毛头小子面前,阴沟里翻了船。
“谢临!”叶亦原虎目圆睁,恨恨盯着还坐在床沿品茶的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埋首于香茗之中的谢临,终于缓缓抬起了头,那狭长慵懒的眼眸中隐隐掠过了一丝如刀锋般的光芒,似乎能刺进人的心底里去。
叶亦原被他这么一看,竟不自觉地避开了眼。
“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里是沧风楼。”谢临慢悠悠地说着,他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慢,似乎存心要对方把这一字字都牢牢记进心里去。
叶亦原忍不住轻哼了声。
谢临淡淡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床头的案几上,薄唇一牵,扬起了一抹轻笑,带着冷嘲,“沧风楼既然是我谢临做主,就自然要守我谢临的规矩。夜副庄主可记着了?”
叶亦原从没见过如此傲慢,如此无礼,也如此邪魅的白道盟主,如果不是身居沧风楼,他几乎以为自己眼前所看到的,是除叶剑澜之外的另一个魔教枭雄。
很早以前,他便曾听江湖传闻,谢临也许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不像白道盟主的盟主。那时他还不太明白,但此刻已然见识了几分。
叶亦原毕竟也算魔教中的一个人物,不消片刻,他已镇定了下来,抬头冷冷看向谢临。“原来这就是谢楼主的待客之道么?如此一来,我们澜雨庄不得不质疑谢楼主联姻同盟的诚心。”
谢临依旧静坐在床头,唇角依旧噙着那一抹淡淡冷嘲的轻笑。
“沧风楼的待客之道,只待诚心之人。”
叶亦原听出了谢临话中之意,抬了抬眉,“看来谢楼主是责怪澜雨庄不够诚心了?”他堂堂一个澜雨庄副庄主前来商议联姻一切事宜,这谢临竟还指责澜雨庄不够诚心?他以为他是谁?
谢临似乎看透了叶亦原心中的想法,剑眉一挑,淡淡地吐出一句:“因为你不是叶剑澜。”
此话一针见血,却也让叶亦原一口气憋在了胸口。原来,在谢临的眼里,他叶亦原根本什么都不算么?
——好一个狂傲的白道盟主。
叶亦原冷哼了一声,正欲反驳回去,忽听一道娇脆的声音由外传来:“谢楼主若觉我们澜雨庄只派出一个副庄主不够诚心,那不知我又是否够份量?”
谢临虽然还是坐在床沿未动,但那双狭长的眸子却掠过一丝淡淡的精光。
“苍云,沧风楼可以解散了。”他轻笑,修长的指轻轻一弹案几上的茶杯,“叮”的一声发出一道脆响。
他这句话,顿时让苍云变了脸色,慌忙下跪。
“苍云该死,愿受责罚。”连着两次让外人直闯沧风楼,身为掌管沧风楼内坛安全的律堂堂主,他必须承担起全部的责任。
“谢楼主,擅闯贵楼是我的过错,谢楼主若要罚便罚我吧!”
随着叹息声,门外,已缓缓走进一名紫衫长裙女子,长发披肩,发上仅系着与衣着同色系的紫色发带,清雅脱俗。她虽没有碧月羞花之容,沉鱼落雁之貌,但那一双眸子灿若春华,皎如秋月,让整个人都夺目生辉。
那是一双可以摄魂的眼睛,可是笑起来的时候,竟是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仿佛已经知道来人是谁,谢临连看都不看那女子一眼,只是轻笑,“以你澜雨庄的大小姐叶紫妍的身份,我谢临又怎敢责罚于你?而且这个份量当然也是足够了!”
苍云听闻叶紫妍之名,不由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名清雅的紫衣女子竟是魔教之王的女儿?怎么看,她都像一个名门正派的大家闺秀。
“紫妍——”叶亦原显然对叶紫妍的到来感到吃惊,然而,叶紫妍却未理他,而是看向谢临,淡雅一笑,“那谢楼主是否可以放人了?”
谢临终于抬起了头,狭长的黑眸直直望进叶紫妍的眼里,语气淡漠:“我说过,来了沧风楼,便要守沧风楼的规矩。夜副庄主违反我们楼规,对我不敬在先,大小姐又如何给我一个交代?”
叶紫妍眉宇间那温雅内敛的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地回应:“我身为澜雨庄现任庄主,若是部下犯错,自然要为自己的部下承担起一切责任。”
谢临平淡的脸色终于微露出了一丝诧异,但隐隐带着三分冷嘲,“原来已经不是大小姐,是夜庄主。”
叶紫妍依然含笑而立。
她的笑容……依旧未变分毫……
谢临唇角微微一挑,敛起了眉宇间的神色,站起身走到叶亦原身前,伸手轻轻一托。
“既然夜庄主为你求情,看在你们庄主的份上,我姑且放你一马。”
叶亦原已经站了起来,就连双膝上的穴道也不知何时竟已被解了开来。
“哼。”他甩开了谢临的手走到叶紫妍身边,满面诧异,“紫妍,你怎么——”
“干爹。”叶紫妍以眼神阻止了叶亦原的问话,淡淡地道,“干爹,你先回庄,这里的事我会处理。”
叶亦原几乎跳起来:“我怎么可以留你在这里。”
“干爹。”叶紫妍目光一凝,隐隐带着几分她父亲叶剑澜那迫人的气势。
这几年,紫妍真是变了好多。叶亦原沉沉一叹:“好,我先回庄,但你自己要小心。”
临走之前,他恨恨看了谢临一眼。
若是紫妍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他一定会把谢临碎尸万段。
谢临伸手轻轻一挥,苍云已经领命退了下去。
转眼间,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叶紫妍深深注视着对面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淡淡地微笑:“谢楼主别介意,我干爹就是这副急性子。五年未见,没想到我们彼此都变了很多。”
“是么?”谢临漂亮的剑眉一挑,语气中满是冷嘲,“你是指我的人变了?还是指我的身份?”
叶紫妍依旧微笑:“都有。”
深深凝视着那抹熟悉的微笑,谢临也忽然轻笑了起来,但那笑意却冷如寒冰,“那你可知,现在的你,在我的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叶紫妍微微垂下眼帘,唇角笑意未变,“叶紫妍始终是叶紫妍,从来都没有变过。”
她这一句话,竟像根针一般直刺进谢临的心口,那双狭长而邪魅的眸子掠过了一丝不为不知的复杂光芒。
从来都没有变过?
“好一句从来都没有变过。”他冷笑,“那夜庄主应该很清楚今日我们所要商讨的事。”
“我知道。”叶紫妍抬起了头,脸色很平静,“我会如约嫁给你。若是从此黑白两道同盟,不再滋生战端,倒也是一件幸事。”她话语一顿,直直看着谢临,那双眸子灿若月华,“而且,有些话,我想与你说清楚。”
上苍待她不薄,让她再次遇到了谢临,五年前未曾说出口的话,如今也该说清楚了。
然而,眼前的谢临却是微合了合眼帘,不知掩去了什么异样的神色。等他睁开眼来时,那双黑眸已是深沉得让人摸不到底,“既然夜庄主如此爽快,我谢临三媒六聘自然不会少了你,沧风楼也会将这场婚宴举办地热热闹闹。”
轻轻一叹,叶紫妍垂眸掩去了那瞬间掠过的复杂,“那叶紫妍告辞。细节方面,澜雨庄自会派人与贵楼商议。”
目送着那道纤细熟悉的身影离去,谢临忽然颓然跌坐在了床沿边,眉宇间满是落寞与苍凉之色。
这五年来,她似乎过得并不好。
虽然她笑起来的样子依旧眉眼弯弯,依旧孩子气,但那双眼睛里所透露出来的东西,却已不似当年那般无忧无虑。
她变得沉稳,也变得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了。
他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她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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黯淡的烛火在黑暗中摇曳着,勾勒出了一副幽冷阴森的画面,那种冷似乎能透进人的心底里去,一分分地蚕噬你心中的暖意。
素雅的供桌之上,立着一个冰冷的牌位。牌位上除了一个“谢”字,并无其他任何字迹。
谢临一身喜服站在牌位之前,那触目而热烈的红色与这座幽暗的内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静默地看了良久良久,他终于轻轻一弯唇角,扯出一抹冷而轻嘲的笑容。
“我要成亲了。”他淡淡地道,声音略略带着冷漠,却又暗藏着一丝不为人知的艰涩,“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虽然你可能并不想知道。”拿起供桌上的一把香,就着烛火点燃。那袅袅轻烟在空气中一分分地缠绕、交织、幻化,渐渐地,他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万分、却从来都只有憎恨与责骂的脸庞。
心底深处,那道已然掩藏了许久的伤口忽又隐隐刺痛了起来,他索然微一闭目,待睁开来眼来时,只剩下了一片不见底的清寒与冷意。
“你放心。过不了多久,你的愿意就会实现了。”将手中的那把香轻轻插在了香炉之上,他紧紧盯着那个牌位,黑沉的眼底却有一抹令人看不清的光芒在闪动着,“到时我会和他们一起下去找你,不知你见到我,会不会开心呢?”
门外忽传来轻微的敲门声,“公子,新娘已经到了。”
“嗯。”他轻应了声,开门走出暗室。
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眼前那满堂的红色就像燃烧的火焰。
可以在瞬间,将一切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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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道与魔教联姻结盟,那一场盛大的婚礼几乎让整个江湖都为之沸腾了。
虽然无人敢正面同谢临对抗,但白道中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气。他们与魔教苦战了这么多年,原以为这一次可以一举端了魔教的老窝,但谢临却突然退兵,与魔教握手言和,甚至提出什么联姻同盟。
但此时的谢临在白道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因为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和狠厉强硬的手段,让许多白道中人都对他生心畏惧和不满。
有人曾暗中查过谢临的身世背影,却发现是一片空白,根本就查不出任何蜘丝马迹。谢临——根本就是一个谜。
早在谢临入主沧风楼的时候,便有人提出异议,不能将沧风楼交到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手中。更何况,沧澜令代表着武林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拥有沧澜令的人,可以统领整个江湖白道。
但沧风楼的规矩原本就是以成败定输赢。无论众人如何反对,谢临赢了萧静行是铁一般的事实。
许多人为之扼腕,更是预言,江湖从此就要毁在这个叫谢临的少年手里了。
但后来谢临所做的一切却让很多人都心悦诚服起来,渐渐抛却了原先的成见。比起萧静行甚至沧风楼的历任楼主,谢临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黑白两道征战了近百年,一直势均力敌,但谢临的出现,却扭转了这一局势。是谢临在短短的五年内带领着白道同盟一举将魔教逼进了死路。
原本,已经是死路了。可是谢临却偏偏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为什么?
很多人不甘,也有很多人不满……于是,某些心怀叵测的人便暗中勾结,蠢蠢欲动……
“公子,小心些。”
好不容易挨到婚宴结束,苍云扶着已喝得大醉的谢临踉跄走回洞房。
谢临喝得很醉,醉得几乎连都走不稳,一身大红喜服穿在他的身上,却奇异地衬出了一脸的苍白。
苍云在谢临的脸上找不到半丝开心的感觉。虽然整场婚宴上,谢临似乎笑得很开心,甚至开怀畅饮,逼着各大掌门和他一杯杯地灌酒,但在喝酒的那一瞬间,那双眸子里总会在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落寞。
苍云贵为沧风楼律堂堂主,同时也是谢临的贴身护卫。这五年来的相处,虽然不能说完全了解谢临,但至少也懂得察颜观色。
谢临并不是个轻易泄露自己真正情绪的人。他总是冷眼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淡淡的嘲笑。很多时候,苍云几乎要以为,在谢临的心里什么东西都是无足轻重的,包括沧风楼,包括整个白道同盟,甚至包括他自己的性命……
五年前,向来正直不会拐弯的苍云得罪了一些白道中的一些伪君子,被他们逼到了绝路,是谢临把他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他曾问谢临为什么救自己?谢临竟只是挑挑眉,丢下一句,我高兴救便救,然后便转身离去,一句话也没多说。
后来,在比武大会上,苍云再次见到了谢临。看着夺位大会上,谢临技压郡雄,夺得了沧澜令,但他却在谢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的开心和兴奋,他只看到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所流露出来的冷意和嘲弄。
也许,武林中人人想得到的沧澜令,在他谢临的眼里只不过是一块废铁。
苍云不明白,视权力地位为粪土的谢临为什么要夺沧澜令,为什么要入主沧风楼?
直到如今,这个疑问还藏在苍云的心底。
在谢临入主沧风楼的第二天,谢临便让苍云做了律堂堂主,甚至让他做了贴身护卫。
当苍云再一次问为什么的时候,谢临也跟上次一样,淡淡回答了他一句,我高兴。
那时,苍云真觉得谢临任性地近乎狂妄,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考虑后果,不考虑将来……但在那表面的任性之中,却又暗藏着什么……是什么呢?苍云看不清。
然而在苍云的心底,他却很确信地认定,谢临是一个值得他尽忠的主子。
这无关乎救命之恩,而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公子,到了。”
转眼,苍云已扶着谢临来了洞房门口。
“嗯。”谢临低低应了一声,轻抚着额际,甩了甩头,似乎让自己清醒一些。当他抬起头时,看到房门上贴着的那个大红喜字,唇角竟牵起一抹淡而嘲讽的轻笑。
忽然,他一扬手,竟将那个“喜”字给揭了去。
苍云不由怔了怔。
公子怕是不喜欢这次联姻吧?但为什么他要放弃一个绝对胜利的机会,把自己后半生的幸福都葬送进去?
“苍云,你先下去。”谢临淡淡地吩咐,然后推开了房门,走进了房里。
“是。”苍云恭身退下,但转过身时,却微微叹了口气。
刚才公子伸手揭去那个“喜”的时候,他清楚地看见了公子眼里那一闪而逝的伤痛。
那样的伤痛竟从谢临的眼睛里流露出来,想必定是刻骨铭心的吧?看来,公子与这魔教之王的女儿有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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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喜房内,烛火沉默地燃烧着。
红色而充满喜气的床头,头盖红巾的新娘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谢临轻靠在门上,微合双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走过去,站在新娘面前,一双黑眸紧紧盯着那双放置在膝前,互相揪握的纤纤玉手。
“你现在若是后悔还来得及。”
红头盖下的人闻言似微怔了怔,却轻轻摇了摇头。
谢临那双狭长的黑眸似闪过了一丝雪亮的光芒,唇角一扬,他淡淡地笑道:“好。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我们就继续——”他伸出了手,就欲揭起那红头盖,忽然,眼皮底下刀光一闪,一把锋利的短刀直刺他的胸腹。
那一刀,出手极快。
谢临此刻又贴身接近,原本,这是万无一失的一刀,一击必中。
但不知怎的,那一刀竟落空了,手腕已被牢牢地锁住,力道之大几乎将她的手硬生生地折断。
“新婚之夜,竟要谋杀亲夫么?”
耳畔忽响起了谢临的冷笑,那笑声似乎比手中的短刀还要寒上三分。
她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只觉心口一凉,似有什么东西准确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腔之中,毫不留情。
谢临——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意识消失之即,她的脑海中只来得及闪现这一句话。
“公子——”
听闻异响的苍云已冲了进来,但看清眼前的一切时,也不禁呆住了。
新床上,一片血渍触目惊心。头上还覆着红头巾的新娘胸口竟插着一把短刀,几乎没柄,显然已是断了气息。
而谢临只是冷冷地站在床前,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消片刻,苍云便恢复了镇定。他走到床前,轻轻掀开了新娘的头巾,一张绝色的脸庞顿时显露了出来。
——不是叶紫妍!
苍云心里微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公子——”苍云正欲开口,谢临忽然一举手,阻止了苍云的疑问。
“月。”随着他一声低唤,一道纤细的身影已从门外急掠了进来,单膝而跪。
“公子。”那是一名穿着黑衣的女子,面上带着银灰面具,掩住了原本的面容。
苍云认得她。她是影堂堂主紫月。
沧风楼一共有四大分堂,律堂、风堂、赤堂、影堂。
律堂主管沧风楼的安全与纪律;风堂掌管着财政收支;赤堂则是沧风楼的杀手组织;而影堂,是谢临入主沧风楼后新设的一个分坛,专门执行他所下达的秘密任务。
在沧风楼已经五年,苍云从未见过紫月的真面目,只知道紫月是绝对忠诚于谢临,她所执行的秘密任务,除了谢临之外,无人知晓。
在这个时刻,紫月的出现又代表着什么?
“起来吧,事情办得如何?”谢临走到还摆放着合欢酒的喜桌前坐了下来,自行倒了一杯美酒,自斟自饮。
紫月垂首道:“与公子所料相差无几。”话落,她站了起来,伸手轻击了两掌。几名黑衣人已带着一名红衣女子走了出来。
正是叶紫妍。
她的身上还穿着大红喜服,虽然发丝散乱,衣物不整,显得有些狼狈,但那一双眸子却是镇定自若。
然而,当她看到喜床上那具已经断了气息的尸体时,柳眉不由微微一皱。
苍云心中疑团重重,也不敢多问。
谢临竟看也未看叶紫妍一眼,只是淡淡地问:“是谁做的?”
“巨侠帮、青城派、曲意庄。”紫月应道,然后朝属下使了个眼色,那几名黑衣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就押出了三个五花大绑的人。
他们一个巨侠帮帮主李星,一个是青城派掌门独孤傲,还有一个是曲意庄庄主林立。
“你们这份大礼送得可真是重啊!”谢临唇角一扬,牵起了一抹冷冷的笑意,然后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谢楼主,饶命啊——”李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不断地求饶。“楼主,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就连曲意庄庄主林立也是骇白了一张脸,浑身打颤。唯有独孤傲始终冷沉着神色,一片镇定。
谢临的目光一一扫过那几张脸,最终在独孤傲的脸上停了下来。
“看来独孤掌门对我有很大的不满。”
独孤傲冷哼了一声:“谢临,你别以为仗着自己的武功和沧澜令就可以为所欲为,别人都怕你,我独孤傲可不怕你。”五年前,他就已经看谢临不顺眼了,没想到,五年后,谢临竟会成为沧风楼的主人。江湖中无论谁做沧风楼楼主都行,就只有谢临不能。
谢临看着他,狭长的黑眸中掠过一抹兴味:“不知在独孤掌门的眼中,我谢临如何为所欲为了?”
独孤傲怒瞪着谢临,“谢临,你勾结魔教,给沧风楼抹黑,让白道同盟蒙羞,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哈哈哈——”谢临忽然大笑了起来,那笑声就像把刀直刺进人的心底里去。蓦地,他停下了笑,紧紧盯住独孤傲,“所以,你准备趁我新婚之夜,毫无防范之即,将新娘偷龙转凤,然后杀了我为你们那些同盟出一口气么?”
独孤傲被他那双犀利而满含嘲弄的黑眸看得极不自在,不自觉地别开了眼。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如今事败,我独孤傲无话可说,你要杀便杀。”
“杀了你?”谢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眸子里闪烁着莫测的光芒,“你还没供出主谋是谁?我又怎能杀了你?”
独孤傲一怔:“没有主谋。这些事全都是我们三个人做的,我们就是主谋。”
“是么?”谢临冷笑,忽然指间微一用力,掌中的酒杯已“叮”的一声,碎成了碎片。摊开手掌,他看着那些碎片自掌间纷落,淡淡地道,“只要你们供出主谋是谁,我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李星已经迫不及待地凄喊:“谢楼主,你饶了我们吧,其实,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萧公子——”
“李星!”独孤傲冷声喝止,却已是不及。
那“萧公子”三个字一出口,叶紫妍已是浑身一颤,眸子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谢临状似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叶紫妍,但那双黑眸中却有更为冰冷的神色闪过。
“看来一切都是你们这个萧公子所主使的了?”
“不是。”独孤傲想也不想地就反驳,“萧公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承认,我们是为了让萧公子坐上沧风楼楼主的位置,才设计要杀你。因为现今世上只有他才有资格坐这个位置,你谢临根本就不配。”
谢临眸光一凝,“配与不配,是你说了算的么?”指间一弹,一股劲风已击在独孤傲的胸口之上。
独孤傲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但他依旧倔强地挺直了腰身,死死紧盯着谢临。
“你要杀便杀。但此事与萧公子无关,一切都是我们自作主张,你不要把他牵扯进来。”
谢临冷冷一扬眉,“死到临头,竟还如此护着你的主子么?也算是一条硬汉。那我便留你一个全尸。”他双指一扣,正欲击向独孤傲眉心,一道红色的身影已冲了出来,拦在独孤傲面前。
“谢临,不要再杀人了。”
谢临收回了手,一双黑眸深深望进叶紫妍的眼睛里去,几乎要把她看穿,“你是要我别杀他?还是要我别杀萧远?”
叶紫妍轻轻一叹:“我不愿你再杀任何人,不想你手上再沾上任何血腥。”
“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啊!”谢临冷笑着站了起来,“如果你直接说,你是为了萧远让我饶了他们,也许,我真会饶他们一命也说不定。可是——”谢临话语一顿,眼眸深处有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掠过,“可是你却以我为借口帮萧远开脱。叶紫妍,他们三个人是因你而死的,而且死得更加痛苦。”话落,也不等叶紫妍有所反应,他朝紫月冷冷地吩咐道,“拖下去,五马分尸。”
“是。”紫月领命。
“谢临——”叶紫妍神色一变,却已是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人被拖下去。
忽然,一直沉默的曲意庄庄主林立大声呼喝:“谢楼主,饶了我吧!其实你身上已中了剧毒,我可以给你解药——”
“林立,你给我住口!”独孤傲疯了一般挣开了黑衣人的钳制,用尽了力气,一头朝林立胸口撞去,力道之大竟让林立当场吐血身亡。
紫月等人也未料到会事端突变,不禁都停下动作望向谢临。
谢临看了独孤傲一眼,忽然拿起喜桌上整壶的合欢酒,一口全灌了下去。然后,随手丢了酒壶,“咣啷”一声,酒壶尽碎。
苍云的脸色已经变了,在谢临拿起酒壶的那一刻,他已经猜到,刚才林立所说的毒就是下在酒里,但谢临却把整壶都给喝了下去。
他……是存心不要命了么?
谢临一步步地走向独孤傲,唇角的冷笑充满嘲讽和轻蔑,“你以为区区一壶毒酒便可以要了我的命么?”
早在他喝下那酒的第一口时,就已经知道了。
“好一招妙计。怕杀我不成,便用毒酒作为后招么?我倒要看看这毒如何可怕?”
“公子——”
担心不已的苍云终于忍不住开口,却见谢临手轻轻一挥,“月,先把他们二人押下去。顺道去请萧公子来一趟。”言罢,他转身看向一旁的叶紫妍,“我会让萧远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李星早已瘫了,半句话都说不出口,而独孤傲却还在死命挣扎着:“谢临,这完全不关萧公子的事,你放过他——全是我们的错——”
紫月终于押着独孤傲等人离去。
新房里弥漫着一股血腥的气息,几欲让人作呕。
谢临站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叶紫妍,那一身红衣将他的脸衬得更为苍白与落寞。
“公子,你身上的毒——”
苍云话未说完便被谢临打断,“苍云,这里留给你善后。”说着,他忽然一把抓起叶紫妍的手朝门外走去。
手被握住的那一刹那,叶紫妍觉得,他的手好冷,透心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