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紫妍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被谢临握住手时的感觉。
虽然那时她喝得烂醉,而谢临也一样,两个人都神智不清了,但那个时候,他的手却是温暖的。
她记不清自己跟谢临都说过些什么,可醒来后,掌心那残留的淡淡的温暖却让她记住了一辈子。
谢临是她人生最低谷时,第一个拉了她一把的人。
也正在是那一晚,她重新认识了谢临。
这个表面冷漠无情的男人,这个曾经掀起江湖阵阵惊涛骇浪的男人,其实有着极为温柔的一面。
只是,他将那抹温柔埋得好深好深。
五年后,他们再度相逢,这个男人却已将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埋葬了。
那时他的眼神虽冷漠,却还能捕捉到些许情绪的波动,而五年后的今天,他的眼神更冷漠了,甚至冷漠得没有一丝生气。
那又是怎样一种心如死灰?
五年前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她、谢临,还有萧远。
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吧?
人,总是会被事物的表象轻易迷惑,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但在心底深处,她并不想就这样放弃了。
寂静的书房里,沉默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叶紫妍从来没想过,她和谢临两个人的新婚之夜,竟会在这样的情景里渡过。不,也许算不得新婚之夜吧?他们甚至还未真正拜过堂,方才她换新娘服的时候就已经被人打晕,调了包。
叶紫妍苦笑。
谢临将她带进书房后,便丢开她一个人坐在书桌旁微合着双目,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细心地看到谢临忽然微蹙了蹙眉峰,那眉心间的黑气似乎重了一分,叶紫妍不禁担忧地开口:“谢临——”
那双狭长而慵懒的眸子缓缓睁了开来,黑沉的眼底似乎有一抹光芒掠过,虽然她没能看懂那究竟代表着什么,但她知道,自己这一次绝不能再错过。
“你是想为萧远求情么?”谢临静静地望着她,语气淡漠却又隐含着嘲讽。
叶紫妍轻摇了摇头,直视着他的眼眸,“我是想问你的毒伤。”
谢临站了起来,目光渐渐犀利,“如果我说我就要死了呢?”
叶紫妍依旧摇头,神色坚定,“我不会让你死。”
谢临唇角微微一扬,那笑意冰冷而复杂,“叶紫妍,你未免自视过高了,你以为全天下的毒你都解得了么?”
叶紫妍第三次摇头,那双皎如秋月的眼眸始终平静自若地望着谢临,“我知道我的解毒之术并不能冠绝天下,更不可能解尽天下百毒,但‘焚炎’之毒的唯一解药就在沧风楼,不是么?”
“焚炎”乃天下四大剧毒之一。据说是由三十前魔教中一名用毒高手卫立扬所制。中此毒者,五脏六腑犹如烈火焚烧,进而一分分地蚕噬心脉,若是练武者更是武功尽废,内力尽失,最终咯血而亡。
三十年前,魔教曾用此毒毒害了不少白道中人,最终引发了一场大战。那一战,魔教战败,卫立扬临死前却不甘心自己所制的毒药就此被毁,竟然将最后一颗“焚炎”藏了起来,又毁了所有的解药。但当时还是沧风楼楼主萧静行及时抢回最后一颗解药,并将它收放在了沧风楼。
谢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叶紫妍啊叶紫妍,比起五年前,你对毒术的研究似乎是精进了几分,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用毒高手,这天下又有哪种毒药能逃得过你的眼睛?我似乎有些自不量力了,竟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叶紫妍唇角牵起一抹苦笑。
她这几年之所以更加用心地钻研毒术,就是为了有一天她可以碰上谢临,为他解去身上的蚀心针之毒。但看来,他的蚀心针之毒早已解了,而且整个人性情大变。
五年前那个雨夜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们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叶紫妍抬头看向谢临,眼底竟有着恳求之色,“既然你有解药,就赶紧服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面对这样的叶紫妍,谢临不由微怔了怔,然而,那丝动摇仅是一闪即逝。他扬唇轻笑,一步步走到叶紫妍身前,“你说得确实不错,‘焚炎’的最后一颗解药现在就在我手里。”他的笑容高深莫测,冰冷而又满是嘲弄,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瓷瓶,放到了叶紫妍手里,“现在,这世上的最后一颗解药已不在沧风楼,而在你叶紫妍的手中了。”
叶紫妍一怔,正不解他的想法,门外忽响起了苍云的声音。
“公子,萧远公子求见。”
“请他进来。”谢临淡淡地道,然后拉起了叶紫妍的手,紧紧握住,唇边噙着一抹冰冷而令人不解的轻笑。
萧远?
叶紫妍不禁回过头。
“萧公子请。”
房门被轻轻推了开来,一道白色儒雅的人影缓步走了进来。
走进的那一刹那,几乎满室生辉。
江湖传闻中,萧远有着天底下最俊美的相貌,最温柔的眼神,最温文的气质。无论天崩地裂,亦或是泰山压顶,萧远唇边始终都带着那抹淡定的笑容。
更何况这五年来的江湖历练,让萧远的身上又添了几分沉稳与从容。
与谢临一样,他也是江湖中的一个神话。但他却是一个近几完美的神话,完美到无可挑剔。
自从五年前的那场雨夜之后,叶紫妍就再也没有见过萧远。
她回了澜雨庄,而他则回了沧风楼。
这一次的大婚,萧远并没有参加,如果不是谢临的请贴,也许他根本就不会踏进沧风楼吧?
“谢楼主,谢夫人,今日大婚之喜,萧远还未及恭贺,真是失礼。”
耳畔响起了那道熟悉的声音,依旧温文,依旧淡定。叶紫妍抬起了头,淡淡地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多谢萧公子。”
萧远还是没有变,与五年前一样,笑得从容而优雅,那双黑眸也一如既往的温柔多情。
此刻,他也正含笑看着她,平静的面容里除了恭贺,也看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东西,包括——情感。
迎视上那双熟悉的眼眸时,叶紫妍才发现,原来面对现实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然而,当她看清萧远俊逸的脸庞时,原本恢复的平静再度被打碎了。
萧远的眉心竟跟谢临一样,也游移着一丝淡淡的黑气——那是“焚炎”之毒!
叶紫妍的心沉了,紧握住手中的白玉瓷瓶,她忽然间有些明白了谢临的用意。神色苍白地转过头,她看向谢临,却发现谢临也正看着她,淡淡地轻笑。
冰冷、嘲讽、犀利……还有一丝淡淡的复杂……
谢临已不再是五年前的谢临,他又变了。
这一个局,他将他们三个人都推进了一条绝路里。
他是在赌。
赌她的心,赌他的命。
他果然还在恨她吧?所以才会这样将彼此都逼上绝路……
手中的白玉瓷瓶,忽然变得千斤般沉重。叶紫妍深深望进谢临眼里,那双狭长的黑眸虽然满是懒散的倦意,但在那慵懒之中却带着一丝莫明复杂的神色。
那种神色,叶紫妍读懂了。
五年前,她也曾在这双眸子里看到过这种眼神,可那时的她却忽略了其中所包含的另一种深意,几乎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大错……
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手中那瓶世上唯一的解药,叶紫妍的唇角轻轻扬起了一丝苦涩的笑意。
然后,她将手中的白主瓷瓶塞进了谢临的手里。
她已经做好选择了。
五年前,她曾伤过他一次,五年后,她自然不会再重踏覆辙。
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谢临冷冷地看着手上的解药,眼眸中掠过了数中变幻莫测的神色,猛地将掌心收紧,他紧紧盯住叶紫妍,“你把解药给我了,那萧远呢?”
叶紫妍抬头望向萧远。他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之外,依旧是那一副淡定不惊的神色,嘴角也依旧噙着那一抹熟悉的微笑。也许,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收敛起唇边的笑容。
“萧大哥会理解我的用心。”
“是么?”谢临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苍白,苍白到映衬着他那双黑瞳深得几乎看不见底,几乎能将人的灵魂都吞噬进去,也将他自己的灵魂吞噬了进去,什么也不剩下。
谢临唇角微扬,轻笑了起来,那笑意如刀锋般犀利,却又满含着寂寥。忽然,他手上微一用力“叮”的一声,瓷瓶尽碎,就连瓶中那一颗唯一的解药都化为了粉末。
“谢临!”叶紫妍脸色一变,已扑了过去,然而她什么都来不及挽救,只能怔然看着他慢慢摊开手掌,看着那些化为了粉末的解药与瓷瓶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血腥的味道。
谢临的掌心早已被尖锐的碎片刺破,鲜血顺着手掌一滴滴地滴落在地上……也将那些碎片与粉末染上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色……
“为什么?”叶紫妍浑身颤抖起来。
为什么他总是这么不留余地,为什么他总是要弄至两败俱伤……他不仅将他自己逼上绝路,也将她逼上了绝路。
“命是我的,不是么?”谢临淡漠地笑了笑,连看都不看地上已化为解药的粉末一眼,而是看向叶紫妍。
“你既然做了选择,将解药给了我,但吃不吃,却是我的选择。”话语一顿,他犀利的眸光调转向萧远,“其实,无论他今天有没有得到解药,他都踏出不这沧风楼。”
叶紫妍心头一寒,不由看向萧远。却见萧远从容一笑,淡淡地道:“谢楼主,萧远今夜既然踏进这沧风楼,也从未想过要出去。”
谢临冷笑,目光如刀,“看来你是想俯首认罪了?”
萧远轻摇了摇头,“萧远并无过错,何罪之有?”
“你无罪么?”谢临伸手击了两掌,门外已有人押了独孤傲与李星进来,“萧公子,这二人你可认得?”
独孤傲一见萧远,脸色立时大变,“萧——”他话才出口,却见谢临伸指一弹,已凌空封住了他的哑穴。
叶紫妍见状脸色却又苍白了一分,眼中露出担忧之色。谢临此时此刻是不能妄用真力的,用一分力,他的毒就深一分。
萧远朝谢临微躬了躬身,“他二人乃萧远知交好友,若是做了什么冲撞谢楼主之事,萧远愿一力承担,还望谢楼主网开一面。”
谢临剑眉一挑,黑眸之中已露出了几分杀气,“既然是知交。那想必萧公子很清楚他二人到底做了什么事了?”
萧远神色未变,淡定依然,“他们受人唆使,绑架新娘,下毒行刺。”
谢临大笑了起来,眉宇间满是冷嘲,“我应该说你萧公子神机妙算,还是该赞你的歹毒心肠?”
萧远抬头,毫不畏惧地望进谢临眼里,“萧某并不是主谋。”
谢临眼中掠过一丝不为人知的复杂神色,他忽然慢慢地、一步步走向萧远。
叶紫妍的心不由提了起来。
——谢临他想干什么?
谢临走到萧远面前,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紧盯住萧远,“你说,我该相信你么?”话落,他蓦然出手,一掌就击在萧远心口之上。
萧远猝不及防,被他一掌击个正着,连着退了五步,踉跄退击墙上,但谢临掌力依却曾退下,依旧牢牢扣在他的心口之上。
“谢临——”萧远微掀了掀唇,似想说什么,却吐出了一口鲜血,血染衣襟,面色惨白。
“萧大哥!”原本已经惊呆的叶紫妍终于回过了神,想也不想就一掌虚拍向谢临背心,想迫他放开萧远。
然而,谢临却仿若未觉般,身形未动半分,任由那一掌牢牢击在自己背心之上。
谢临闷哼了一声,眉峰微蹙,但掌间内劲依旧没有撤下,仿佛不置萧远于死地,他不甘心。
叶紫妍眼见自己一掌正中谢临背心,不由怔在了当场。
她……竟又伤了他?
她只是想迫他离开,并不是存心想伤他?
突然,眼角的余光,看见萧远又吐出了一口鲜血,然后双目一闭,似乎昏了过去。
“谢临,你疯了么?”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惊慌地扑了过去,狠狠地推开了谢临。
接住萧远软倒的身子,叶紫妍眼中满是焦急,“就算你要将罪名扣在他头上,也要让他把话说清楚,让人心服口服。”
是她欠他的,但不该将萧远牵扯进去。
谢临单手撑扶着门沿,微微喘息着,脸色如雪般惨白,就连双唇也苍白地无一丝血色,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淡而寂寥地轻笑。
那抹笑容几乎狠狠揪住了叶紫妍的心。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
与五年前一样啊,他们又将彼此都逼上了绝路……
萧远静静地躺在她怀里,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叶紫妍颤抖着手把上萧远冰冷的脉搏,连大气都不敢轻吐。
萧远冰冷的脉搏上一丝脉动都没有,叶紫妍的心也随之凉了。
“萧大哥——”
她伸手探向了萧远的鼻端,依然气息全无。叶紫妍的浑身不由僵硬,一股寒意直直穿透了她的灵魂。
“你杀了他?”
叶紫妍抬起了头,看向正静静倚门而立的谢临。
谢临依旧轻扬微笑,直视着她的眼眸,“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谢临,我要杀了你!”一直被侍卫压制住的独孤傲忽然疯了一般挣脱了侍卫了钳制,朝谢临冲了过来。
谢临双眉微微一蹙,在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一个手刀已准确无误地狠狠劈在了独孤傲的肩颈之上。
独孤傲倒了下去,虽然此刻他不能说话,但他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谢临却将那双眼睛所含的愤慨与憎恨一一收进了眼底。
萧远果然是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神!
无论是江湖白道,还是江湖魔教,萧远都拥有着无可取代的地位,即使……在叶紫妍的心目中……也一样……无人可以取代……
谢临黑眸里掠过一丝淡淡的自嘲,心口却蓦然窜上了一股火烧般的剧痛,几乎焚尽他的五脏六腑。
他身形微微一晃,幸而及时扶住了门沿。
抬起头,他看见叶紫妍眼眸中的冰冷。那样的冷意就像一把刀,直接穿透了他的身心。
“想为他报仇么?”
他轻闭了闭眼,似乎有些疲倦,但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叶紫妍只看见了昔日的嘲弄与轻蔑。
“萧大哥说过不是他。为什么你还要杀他?”
谢临眸子里露出寒森的冷意:“我高兴杀便杀。”
叶紫妍终于愤怒了,她站了起来,冲到谢临面前,一扬手一掌便要落下去,但最终还是停滞在了半空。
谢临莫明笑了起来:“为什么又不打了?”话落,他又淡淡看了萧远一眼,“反正他身中焚炎之毒,早晚也是死,我只是早一步送他上路。”
他的语气淡漠地近乎于无情,仿佛这世上所有人的生命在他眼里都仿若蝼蚁。
为什么他竟变得如此残酷冷血?
“谢临!!”
叶紫妍这一巴掌终于打了下去,但还未落在他的脸颊上,便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扣住。
“你以为,我会任由你打么?”
谢临的眼睛里写满了冰冷,冷得看不出另外一丝多余的情绪。
叶紫妍轻轻闭上双眼,有些心灰意冷。
够了!真的够了!
这一切的恩怨皆因五年前而起,如果五年前她没有离开澜雨庄,如果五年前她没有遇上谢临,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会改写,萧远也不会死!
一切都是她的错。
“我不会让你跟着他一起死。”耳畔忽又响起了谢临淡淡冷冷的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刚才将解药给了我,其实就是想跟他一起死吧?你不要忘记了,你是我的谢临的妻子。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妻子陪着另一个男人死?即使,那个男人是你的亲生哥哥。”
叶紫妍睁开了眼,却看见谢临正朝她淡淡地轻笑。
她悲愤莫名,为什么他要这样冤枉她?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想过要陪着萧远一起死!
她想告诉他,五年前那个雨夜,她没来得及告诉他的话……但到了此时此刻,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突然,身后响起了微弱的呻吟声。
她浑身一僵,回过了头,就看见原本躺在地上的萧远缓缓睁开了眼睛。
“萧大哥。”
她惊喜地挣脱了谢临的手,冲向萧远。
“萧大哥,你没死!你没死!”她紧紧咬住唇,才抑制住眼中几乎要汹涌而出的泪水。
萧远虚弱地朝她笑了笑:“紫妍,其实、其实谢楼主刚才是为了救我——”萧远吃力地转过头,看着还倚在门沿静静看着他们的谢临。
在来沧风楼之前,他便遭到了伏袭,虽然击败了杀手,但自己也受了沉重的内伤。
中了焚炎之毒本来就不能轻易使用内力,他妄用了真力,结果那一口真力一直堵在心脉之间,若不是谢临帮他击散了那口真气,也许现在自己已是回天乏术了。
叶紫妍吃惊地回头看向谢临,却见谢临身子一晃,就向下栽倒。
“谢临——”她及时接住了倒下的谢临,这才发觉谢临全身忽而滚烫,忽而冰凉。
她大惊失色。
他身上的焚炎之毒竟散发地如此之快,只有毒入心脉,全身才会忽热忽冷。
是因为刚才他用真力为萧远疗伤?还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一掌?
“谢临——”她慌乱地抱着他坐在地上,想为输入真力护住心脉。
然而,真力方一输入,谢临便喷出了一口鲜血,神色败灰。
“谢临,你怎么样?”
她吓得也不敢再乱动,只能这样抱着他。
谢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伸出冰冷的手,他轻抚上叶紫妍苍白慌乱的脸,淡而落寞地轻笑。
“叶紫妍,我要你欠我一辈子。”
那寂寥的眼神里,深藏着的,是恨么?
不,那不是恨。
那是爱。
深沉浓烈,而又不舍的爱。
无力的双手,终于滑落。
看着怀中之人,双目紧闭,气息全无,叶紫妍已是无法出声,只能拼命地摇着头。
泪水终于滑落而下,滴在了谢临苍白的脸颊上。
他们之间,究竟谁欠了谁的?
谁欠了谁的?
------
叶紫妍记得第一次遇见谢临,是在一个月色如雪的夜晚。
那时谢临就坐在一株红梅树下,轻靠树背,一袭白衣胜雪,孤傲而清冷。他双眸微合,唇角轻牵着,淡漠之中却又带着七分嘲弄,三分轻蔑。
虽然那一身白衣不染轻尘,更不见一滴血渍,但四周的雪地上却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尸体,全是长剑贯胸,一剑毙命。
空气里残留着浓烈的血腥味,一片肃杀之气。
然而,坐在树下的谢临却对那些尸体视若无睹,月光打在他的脸上,衬出了一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颜色。
也许因为那时的她初出江湖,不知凶险为何物,又也许是因为当时谢临的脸色太过苍白,让她以为他深负重伤,勾起了她的同情心,她就那样小心翼翼地越过那些尸体,走到了谢临面前,轻声地问:“你是不是受伤了?”
至到很久很久以后,她还记得谢临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
那双眼眸狭长而冷漠,黑得如同泼开的墨,纯正而不见半分杂色,深不见底。但那双眼眸里同样藏着很深很深的寂寞,那种寂寞能揪痛人的灵魂。
这时一阵冷风拂过,吹落了树上了几朵红梅,落在他雪白的衣间,平添了几分妖异血腥之色。
“你不怕么?”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问话,叶紫妍却懂了。
她看了眼四周的尸体,又看看了谢临:“这些人并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杀人凶手。我为什么要怕啊?”
谢临并没有说话,而是略感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第一,如果你真是杀人凶手,你杀完了人,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第二,你的身上没有半点血迹。就算你武功高强好了,可是——”她忽然低下头,凑近了谢临手中所握的长剑,轻嗅了嗅,“你的剑上没有血腥味。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杀完了人,然后,在杀人现场换了一把新的配剑。”
叶紫妍笑了,她扬唇微笑的时候,连眉眼都弯成了一抹月牙儿。
“虽然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行。”说着,叶紫妍朝着谢临伸出了手。
那一刹那,似有什么柔软而温暖的东西触碰到了心底那堵冰封的墙。谢临正欲开口,目光却是徒然一沉,如剑般锐利冰冷。
树林里不知何时已多出了数十道人影,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肃杀冷凝之色。
“谢临,你竟然残杀我白道同盟这么多人,简直是丧心病狂。”
为首的一名青衫道人,看起来只不过二十四、五,很年轻,面目俊朗,却是满眼的愤慨之色。
他就是青城派历任以来最年轻的掌门人——独孤傲。
叶紫妍再度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依旧稳坐于梅花树下的谢临。并不是惊讶于他杀人,而是惊讶于那个名字。
谢临?!
原来他就是谢临啊!
近一年来,在江湖中掀起阵阵惊涛骇浪的谢临!
据说,江湖中无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无人知道他师承何门何派,但在短短的一年之内,他却连挑了白道同盟十八个门派。
十八个门派的掌门成为他手下败将的同时,他也成了江湖白道同盟的公敌。
可他依旧我行我素,于三天前,向白道同盟之首沧风楼的少楼主发下了战贴。
“独孤门主,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先杀了他,我们好为武林同道报仇。”
群雄中不知谁这样低骂了一声,顿时引起不少人附合。
“说的对,或者直接擒住他,交给萧盟主处置。”
“这种人,心狠手辣,死有余辜,何必生擒?我说先砍下他的脑袋,以告慰各武林同道在天之灵。”
“不错,最近时常有武林高手莫明失踪,肯定也是与他有关。”
……
众人议论纷纷,让叶紫妍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他辩解。
“人不是他杀的!”
为什么这些人这么不分清红皂白?
这一句话顿时让群雄噤声,纷纷转头看向叶紫妍。
“小姑娘,你不要被这个魔头给骗了。”独孤傲上下打量了叶紫妍一眼,见她眉眼弯弯,一派天真,不由心生了几分好感。
“他没有骗我啊!”叶紫妍露齿一笑,颊边笑窝浅露,“不信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说着,她走到那些尸体旁边,指着其中一具尸体,“他们并不是被利剑贯胸毙命的,而是中了剧毒而死。”
此言一出,群雄哗然。
独孤傲冷冷地扫了眼那具尸身:“小姑娘,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你们不信啊?”叶紫妍拉起了尸体右手的袖子,只见那惨白的右臂之上一条腥红的血线蜿蜒而上,直延伸至肩头。
叶紫妍又一把扯开了死者胸前的衣襟,只见红线早已爬到了心口,只是被伤口所流出的鲜血给覆盖住了。
“他们是中了‘一线穿’,死后再被人一剑贯胸造成假相。”叶紫妍地扫了眼目瞪口呆的众人,拍拍手站了起来,这世间的毒可没有几样可以难得倒她的。
“一线穿”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三种剧毒之一。据闻中了“一线穿”的人,走出不到三步便被红线穿心而死。
中了“一线穿”的人,根本没必要再补上这一剑。
独孤傲走到另一具尸体旁,扯开衣物一看,竟是如出一辙,神色不由微变。
叶紫妍看了他一眼:“我说的没错吧?谢临可是出了名的用剑高手,他怎么可能使毒后再补一剑,那不是多此一举嘛。再说,他的剑上没有血渍,更闻不到血腥味。所以,这些人的死根本跟他没有关系。”
独孤傲冰冷的目光牢牢盯住了叶紫妍:“姑娘好眼力,竟能一眼就辨别出‘一线穿’,不知姑娘又是哪位高人?”
叶紫妍被那道目光盯着有些头皮发麻,忽然人群里不知谁惊呼了一声:“快看她腰间的玉佩。”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腰间的玉佩上。
那是一块上好汉白玉打造而成的圆形玉佩,花纹精细漂亮,然而,让众人震惊的,并不是玉佩上漂亮的花纹,而是玉佩中央所刻的那一个“澜”字。
“这个妖女是澜雨庄的人。”人群中再度有人惊呼。
叶紫妍无奈地挑挑眉,她已经直接从高人变成妖女了呢。
江湖白道以沧风楼为首,而江湖魔教却是以澜雨庄马首是瞻。
自古黑白不能并存,正邪更是不能两立。
沧风楼与澜雨庄对峙近百年,也争斗了近百年。
这样斗来斗去不累么?
“不错,我是澜雨庄的人。”叶紫妍笑眯眯地坦言了自己的身份,说完还悄悄看了眼依旧坐在梅花树下的谢临。
他还是那一副冷漠的样子,好像什么事都漠不关心,只是唇边那抹冷嘲似乎又深了几分。
“素闻澜雨庄乃用毒高手,看来此事与澜雨庄脱不了干系了。”独孤傲终于抓住了把柄,朝谢临冷哼了一声,“谢临,没想到你竟与澜雨庄相互勾结,残害武林同道。”
谢临连眼眉也未动一分,根本未将独孤傲放在眼里,但叶紫妍,却是收起了那一副眉眼弯弯的笑容模样。
“喂,你们这些人真是是非不分啊!”叶紫妍双手叉腰,眼底染上了一丝薄怒。
独孤傲目光一寒,已露杀机。
“妖女,今日你就跟谢临一起受死吧!”
他话音方落,忽觉眼前一花,还未及反应,脖颈上已是一凉,锋利的长剑竟不知何时已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谢临!”独孤傲只觉手脚一阵发冷。
面前之人星眸微沉,透着冷冷的杀意。
没有人看清谢临是何时起身的,也没有人看清谢临拔剑的那一瞬间。
独孤傲被制住,群雄之中竟无一人敢上前制止。
“你真的很吵。”谢临薄唇微扬,黑眸之中的清寒犀利几乎让人的血液都凝结成冰。
独孤傲脸色虽然惨白,但眼底却无慌乱之色:“谢临,你要杀便杀,各武林同道一定不会放过你。”
谢临冷冷盯了他半晌,忽然收剑回鞘,然后一掌拍向独孤傲的肩头。
“滚。在萧远来之前,我不想浪费任何力气。”
独孤傲捂着肩头踉跄退了几步,目光中悲痛与愤恨深深交织着:“谢临,我们绝不会让你伤萧公子一根头发。”
谢临忽然大笑了起来:“原来萧远就只会躲在你们这些所谓同道的背后么?”
独孤傲脸上微一变色,正欲发作,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温和低沉的声音。
“谢少侠,萧远来迟,还望见谅。”
一道白色的身影缓缓步入树林,那一身白衣胜雪,温文尔雅,气度不凡,唇角所噙的微笑,几乎融化了林中的寒雪。
好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人啊!
叶紫妍已然睁圆了眼。
原来他就是萧远啊!
江湖中被人称之为神话的萧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