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雪吧,早一个时辰也好。
从高逾三丈的城墙望去,天际渐渐亮了,然而积蓄着雪意的浓云不曾散开,四野昏暗浑茫。敌军烧造早饭的柴堆是一个个鲜红的火点,像香烧到尽头时那样,青烟升向云层后仿佛存在的严酷的神明。
昨晚吃过一个混着麦麸的杂面团子,陌承光不应当觉得饿。他抿唇遥看着敌人的炊烟,等待着又一个血战之日开始。
第九十九天。
但敌军的阵形不知为何今日起了变化,攻城云梯之前,五辆冲车出阵整齐排列。晨光中敌兵在冲车上竖起木架,陌承光的视线里,架上挂起只靠双腕悬垂的五个人。
本是鼻子处剜成一个血洞,双肩淋淋鲜血滴落,是割掉耳朵的伤势。
北风吹透的天幕下,剧烈的痛苦伴随着挫败让陌承光麻木了一瞬。悬瓠城上的守军都一样,一切活动都静止了,士兵和民夫们呆望着那些木架,没有更多的表情。架上的人仿佛是悬空的,寒风吹鼓他们破旧的衣裤,远望似丧旗。
一辆冲车动了,从敌军阵前突出,来至靠近城墙的位置。木架上悬吊的那个人低垂着头,脸已分辨不清了,但陌承光听到身边副将卢凭的衣甲发出了瑟瑟摩擦声。他知道了这个俘虏,就是卢凭的弟弟卢当,是前两夜中先后爬墙出城,企图向后方求援的五个死士之一。
五个。
冲车的护板之后,一个汉话流利的北虏军官露头高声:“开城投降,我大国主元湟陛下允诺,保悬瓠全城不死。若再顽抗,今日千刀万剐,拿这五名细作一一祭旗!”
城上无数目光转向左司马陌承光,包括他身边的卢凭。陌承光看进卢凭的眼,这位年长他七岁的北境宿将双目通红,眼皮在颤抖着,但眼中比恨更强烈的,是忍痛的坚毅。
“末将的弟弟在城下……但末将的老母、老妻,一家婶嫂姊妹,都在城里。”
陌承光点了下头,咽过紧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喉咙,没有再看其他人,让自己的声音当风传远:“虏人无信,骗开城门复又杀戮之事,不胜枚举。何况,悬瓠虽小,是封疆国土,人数虽寡,却血脉相亲。悬瓠全城,断无拱手奉敌以国土、寄血脉于仇敌屠刀之下的可能!”
更多的衣甲声在风中散布开,城上的每一个守备点渐渐恢复了活动。在这濒临弹尽粮绝的边境小城,在全城的衣箱和床板都劈来引火御敌的时刻,信念,是最后可以燃烧的东西。
冷风灌进嘴里,痛和饥饿都被填满了,让陌承光可以更清楚地发出声音。他对着城下的冲车,不是那个喊话的虏将,而是木架上高高吊起双臂、乱发垂头的同袍,竭力说:“勇士临危高义,救悬瓠军民于绝地,今日虏人尽出俘虏,可见,余下与你们同负使命的几个已经突围而去,援兵不日必至!”
听见了,卢当听见了,他从木架上挣扎着抬起头来,扭动的双肩张满超脱过绝望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