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十二分,距离火车开动还有三分钟,我知道阿南就站在车窗外比比划划,等我侧过脸看他一看,可是我偏不!
火车从雅安开往北京,我说过我不想读书了,是阿南非要逼我的。
阿南是我的养父,不会说话,在我六岁的时候把我从流浪的街头带回了只有四面墙的家,阿南为了我吃了不少苦,才三十六岁的年纪,瘦得像一把枯藤,每次回家看到他我都想大哭一场。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我成功考上了北京医科大学,光是一学期的学费就要一万多,我知道阿南没有钱,我偷偷的把录取通知书藏在了床底下,可没想到的是我们的班主任居然会亲自到家里来给我道贺,阿南知道后,说什么也要让我去念书,然后他开始奔走于亲戚朋友之间,有时候人家知道他是去借钱,远远地看见了,砰地一声就把门关了。
阿南有个舅舅,叫赵钱,听说也是在北京做生意,发了财,现在是大老板,阿南带着我去向他借钱,那个舅舅脖子上戴着小指粗的金链子,矮矮胖胖的,笑起来一咧嘴就是两颗大金牙,他说:“阿南啊,不是我不借给你,一万块钱对我来说那也不过是毛毛雨的事儿,可是吧我钱都投工程上去了,这会儿是真拿不出来。”
阿南一张脸憋得通红,只差没给他跪下,打着手语说:“大舅,这孩子眼见着都考上了,你是大老板,想想法儿,以后我让他孝敬你成了吧?”
赵钱脸上的肥肉堆在了一起,十分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再犹豫,拍着阿南的肩,把他叫到一边说:“阿南,说句实话吧,这孩子也不是你亲生的,供他读个高中就算不错了,何必让自己受那罪,再说了,这半路捡来的小崽子,是狼是狗还说不定,你又不是他亲爹,万一长大了,不认你,你这不是赔大发了吗?”
“赔?”阿南似乎有些不理解赵钱的意思,一脸迷茫的望着他。
赵钱点头:“可不就是赔么?”
阿南恍惚了这一下总算明白过来,然后拿眼角偷偷看了我一眼,其实赵钱的声音不小,我都听到了,此时我觉得气愤,捏紧了拳头,却无处宣泄。
“大舅,养孩子不是做生意,怎么能用赔赚来衡量呢,江枫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我从他六岁就把他带在身边,孩子是根好苗子,你瞧,这不都考北京去了吗?你不借钱就不借吧,犯不着埋汰人呐!”
阿南用手语说完拉着我就要走,赵钱许是觉得过意不去,过来拉阿南的衣袖:“阿南,瞧你这话,你虽然穷,怎么说也是我四妹的儿子,不就一万块钱的事儿么,我给你,就当做慈善,你就不用还了,反正你这一辈子也还不起!”
赵钱话里的轻蔑太过明显,那时候我才十九岁,年轻气盛,根本就不知道生活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的人格受到了侮辱,我很愤怒的推开赵钱搭在阿南肩上的手:“看不起人就算了,用不着你的伪善,我江枫读书不需要你借钱,没钱我不读就是了,爸,我们走!”
我拽着阿南的胳膊想要拖他离开,阿南却不肯走,我从来没有像此时这么丢脸过,阿南挣开我,走到赵钱面前,站得直直的,弯腰鞠躬,打了一个手势说:“那就谢谢了!”
我很气阿南,气他为什么会收下赵钱的一万块钱,以至于他强行把我送上火车,我都不愿再跟他说一句话。
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在想,十九岁的我如果能够再成熟一点,那么是不是后来的我就不会那么遗憾?
火车上十分拥挤,坐我对面的是一位农民工模样的人,带着她四岁的女儿,小女孩满脸的脏污,看不清长相,可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却亮得出奇,我把泡好的泡面揭开,还没闻到香气,就听到咕咚一声,小姑娘竟然咽了一口口水。
我觉得尴尬,犹豫着要不要把我手里的泡面递给她,可是我也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这桶泡面是我在拒绝了阿南给我提供的一切口粮之后,自己摸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用三张五毛和十张一毛的纸币换来的,可以说是我两天两夜旅途的唯一食物了。
那个农民工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憨实的笑着把小女孩抱自己腿上了,小女孩眼泪汪汪的,我放下筷子跟那个农民工交谈:“孩子这么小,你也要带她去北京打工吗?”
农民工摇了摇头,用夹杂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哪能呢,小花脑袋后面生了个疮,你看奇怪不奇怪?”农民工说着撩开小女孩后脑勺的头发给我看,如他所说,小女孩脑袋后面的确长了一个疮,扩脓了都,红艳艳的皮肉露在头发外面,看上去恶心又恐怖。
“孩子头上长了疮,你们一开始就没有送她去医院检查吗?”我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因为我小时候脑袋上也长过不少疮,阿南总是能够第一时间发现,有时候发现得晚了,轻微的有些化脓,阿南总是在嘴里含一口酒,然后抱着我的脑袋,将脓水吸出来,以至于十九年以来,我没有一次是因为头上长疮而进了医院的。
农民工许是觉得愧疚,抱着小女孩的手有紧了一些,然后无奈的叹气:“嗨,我长时间在外务工,小花留给她爷爷奶奶照顾的,老人,年纪大了,不周全,这孩子也不哭闹,等到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这个样子了,我这次带她去北京就是因为在老家看了许多赤脚医生,不仅没有好转不说,孩子也遭罪,他们说北京的大医院比较正规,所以我才凑了钱带孩子过去看看。”
这个农民工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坐他旁边的一位身材高大的糙汉子一直把他盯着,眼里流露着同情。
那时候的我,始终相信这个世界好人很多,我把泡好的面推到那个小女孩面前说:“小花,你吃吧。”
小花听到我这样说,明明两眼都在放光,却还是怯生生的看了她的爸爸一样,孩子小时候总是仰仗着自己的父亲,做任何事都要得到他的许可。
农民工很老实,见我这样不怎么好意思,又把泡面桶推了回来:“不行不行,小伙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也一天一夜都没吃过东西了,还是你自己吃,自己吃吧。”
就在这个时候,坐他旁边的糙汉子站起来,伸手拦住了推着香烟瓜子到处售卖的乘务员说:“你们两也别谦让了,我看你们都不容易,我来请客,不就一桶泡面吗!”
那个糙汉子从推车里拿了两桶泡面,递给乘务员一张新崭崭的十块钱。然后转身把泡面给了小花和那个农民工。
农民工接到泡面的时候激动得热泪盈眶,一双满是厚茧的大手都在颤抖:“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啊。”
在后来的交谈中我们才知道这个糙汉子名叫王刚,祖籍东北,老婆是雅安人,算是入赘,这次去北京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去“搞点钱花!”
我知道东北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所以对他口中的搞点钱自动理解为挣点钱,王刚也笑呵呵的说是的是的,就是去挣钱!
火车况嗤况嗤的往前走,我抱着肩靠在坚硬的椅背上打盹儿,梦到了霓虹闪烁,灯火辉煌的北京。
北京之于从小地方出来的我是一个梦,一个华丽,富饶的梦,梦里我毕业了,穿上白大褂,拿着手术刀,拯救天下苍生,受万人敬仰,可以说是名利双收。
后来火车转弯,一个大幅度的摆动把我从梦里叫醒,我睁开眼,车窗外,暖黄的月光映照在趴在农民工怀里睡熟的小女孩脸上,小女孩脸上的泪痕未干,跟她排排坐的糙汉子王刚一直盯着我看。我站起来起身去了一趟厕所,回来的时候王刚换到了我的位置,他盯着我笑,说:“兄弟对不住,我个子大,两个人的位置挤三个人,我睡不着。”
我看他说得挺真切的,况且换个座位而已,我也没想那么多就答应了:“没事儿。”
火车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到站的,我人比较高,帮着那个农民工把放在行李架上的东西搬了下来,然后自己提着一个皮箱下了车,让我没想到的是就在我拖着皮箱往前走的时候那个农民工居然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挎着蛇皮口袋向我追了过来,嘴里还喊着:“小子,别走~!”
我一回头,那个农民工就从后面揪住了我的衣领,他的表情很是愤怒,小花都被他吓得哇哇大哭,他却不管不顾,死死地揪着我的衣服,生怕我跑掉一般:“你这个小偷,你还我钱来,那可是给我孩子的救命钱啊,做人不能这么没有良心。”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这个农民工的声音不小,引来了火车站不少人的围观,我却还是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小偷,我没拿你钱!”
我的否认让那个农民工更加气愤,他的手指指着我的鼻子,怒气冲冲的说:“一路上你一直套我的话,知道我是凑了钱来北京给孩子看病之后晚上就跟那位大哥换了位置,刚才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身上用纸包着的一万块钱不见了,不是你还会是谁?”
这下我算是清楚了,算来这个农民工准备拿去给小花治病的钱丢了,以为是被我拿去了,可天地良心,我就算再穷,也不会干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是我偷了的呢,当时挨着你坐的除了我还有那个东北人,难道就因为我看上去比较穷,所以你才认定我会干这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