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的陈设称得上简陋,但被阿姐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还有一个柜门合不上的衣橱,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我坐在桌旁,阿姐点了油灯,一时相顾无言。
最终阿姐主动开口说道:「我来到阜州才知晓,那所谓的媒人是个人牙子,世上也没有锦昌侯府……」
人牙子叫刘阿四,家里有个独苗苗儿子叫刘锦昌,便随口编了个「锦昌侯府」出来,欺负我们这群穷乡僻壤的庄户人没见识。
刘阿四跟翠红楼的鸨母是相好,平日里没少干拐骗妇女的勾当。阿姐被拐到阜州后,直接被送进了翠红楼,鸨母见阿姐生得貌美,大喜过望,还给了刘阿四五十两银子。
阿姐初入青楼时,哭过,闹过,也逃过,被捉回来用银针钉入十指的指甲缝里,再剥光衣服倒挂在梁上,饿了三天三夜,只剩一口气的时候灌了些米汤,继续吊着。
见阿姐还是不松口接客,鸨母便将她五花大绑,叫一群富家公子哥磋磨了她一夜,而她在隔壁听着阿姐的惨叫,兴奋地数白花花的银子。
「流了很多血,本是该死了的,可偏偏活了下来。」阿姐说起这些往事,语气平静,眼神麻木地盯着油灯里摇曳的火苗,「总想着,得回家再看一眼娘亲和你。」
我只顾着流泪,一句话都说不出。良久听她轻声问:「爹也死了?怎么死的?」
我抹了把眼泪,压低声音答道:「我杀的。」
那天夜里,爹捆着我去赌坊老板家,路过石桥的时候,踩着青苔脚滑掉了下去。
刚下了两天的雨,河流又深又急,几乎没过了桥面。爹的水性还不错,没多时就扑棱着浮了上来,双手扒着石桥边缘想往上爬,却被我一脚踩在了手上。
他又掉了下去,呛了几口水,拼了老命再次抓住石桥边,大声咒骂,可我此时已经把绳子挣开了。
我的手里藏了个瓷碗的碎片,一路上一直在偷偷割绳子。本打算跑进山里躲起来的,没承想出了这么一遭意外。
爹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像只悬在钓钩上的蛤蟆不停蹬着腿,怎么都撑不上来,见我搬起了一旁的石头举过了头顶,顿时惊恐地哭喊了出来:「二丫!二丫别……」
我跪下,举着石头一下下砸在他的头上,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他可真想活啊,我砸了三下,他仍不松手,血雾和鼻涕糊了满脸,嘴巴一张一合仍在喊:「幺儿,幺儿,爹错了,爹错了……」
我却一刻不停地继续砸着他,魔怔般地嘟囔着:「爹,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终于,在我砸到第七下,他松开手「咕咚」坠进了水里,被湍急的水流冲向了下游。
我顺流而下,站在岸边,看着他面朝下被卡在乱石堆里,身子被水流冲得一摆一摆,犹如一条搁浅的烂鱼……
5
阿姐听完后,怔愣了半晌,终苦笑道:「死得好。」
爹确实死得很好。他的尸首在翌日晌午才被好心的村民用渔网捞上来。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醉酒失足落水,至于头上的伤,自然是河里的碎石撞的。
无人能猜到老实巴交的我,手刃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我掀起衣服,解下藏在腰带里的钱串子:「阿姐,我攒了一笔钱。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阿姐却摇了摇头:「我要等将军归来。」
阿姐告诉我,去年秋天,她被镇北将军耿庆赎了身。将军说了,待战事一了,要把她娶回家。所以她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等将军凯旋。
她讲这些话时,脸上尽是小女子的羞赧,双眸被烛火映得微亮。
我哑口无言,待阿姐铺好被褥,与我一起躺在榻上时,方忍不住问她:「阿姐,那将军若真是良人,怎会出入青楼?他若真想娶你,早早将你送回老家不是更好?」
阿姐急声辩解着:「是将军刚打到阜州,翠红楼的妈妈把我们送去了兵营想讨好他,被将军厉声拒绝了……」
她顿住,赌气地向外挪了挪,翻了个身:「总之,我家将军好着呢,莫要说他坏话。」
我只得向她身边凑去:「好阿姐,我不说便是了。只是……咱们女人得为自己打算。救命之恩未必非要以身相许,咱们还他银子,给他当奴婢都行。就是,就是别当外室……」
我们村里有一个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做外室的女子,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时常守着村口的大柳树痴等她的情郎。结果怀了两胎都被那公子哥哄着给落了,末了年老色衰,被当家主母随随便便处置了。
阿姐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她更苦。
阿姐背对着我,良久轻叹一声:「我何尝不知,他说娶我,不过玩笑话。他家世代簪缨,怎可能叫一娼妓过门?可他救我出龙潭虎穴,我心悦他,我愿意等他。」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搂住了她,眷恋地嗅着她的发香。
阿姐拍了拍我的胳膊:「别靠那么近,我……身上脏。」
我却贴得更紧了,猫崽似的往她背上蹭蹭:「阿姐香香的。」
我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讲给阿姐听,可我太累了。眼皮颤颤地「吧嗒」合上,夹碎了一颗泪珠子。
我睡到半路被梦魇住了,隐隐记得自己一会儿揪着阿姐的衣襟喊她别走,一会儿又喊娘亲别丢下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待我彻底惊醒,已然天光大亮。阿姐面朝着我,碎发遮住面颊,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我的后背。
我幼时总是夜惊,每每吵醒我爹,免不了一场毒打。阿姐就把我抱在怀里,成宿盯着我,见我又惊着了,就轻轻摩挲我的后背,喂我喝点热水,再哄我入睡。
我下意识地用指肚蹭了下她湿漉漉的眼角,想,有阿姐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6
我在阿姐这里住了下来。
蛮夷似乎没打算继续东行,转而去追南下的皇帝了。眼下哪儿哪儿都不安生,而阜州起码有驻军守着,我俩一对弱女子,还是别乱走的好。
将军给阿姐留下了点银子,不多,纵是阿姐省吃俭用也快见了底。而这一仗也不知啥时候是个头,就这么坐吃山空可不行。
我跟阿姐商量,想把豆腐摊再支起来。她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把银子都拿了出来。
「先前我也置办过。石碾和模子是现成的,只是……」
她顿住,强挤出一抹苦笑来:「姐没用,终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我忙郑重其事地拍拍胸脯:「没事的阿姐,有我呢!你瞧好吧!」
阿姐的小院开始终日飘起豆香。她不敢出门,怕被人认出来,留在家中跟我一起做豆腐,脸上又漾开了熟悉的笑容。
阿娘传下的做豆腐的手艺自然是最好的。我的豆腐从来不剩,每日敲着梆子走过一条条街道,百姓们端着碗围上来,等我盛上厚厚一大块豆腐,皆赞不绝口。
渐渐地,调皮的孩童也开始喊我「豆腐西施」,令我恍惚间想起了娘亲,止不住多给他们盛了些。
我回家时,阿姐总守在门内等着。她说,从巷口到这,梆子声刚刚好七十下。
我笑嘻嘻地踏入屋,打篮子里取出一块糕点。这是城里最贵的糕点铺子「和顺斋」的红枣核桃糕,我只舍得买一块。
阿姐嗔怪:「这么贵,不如多买些馍吃。」
我可怜巴巴地冲她撒娇:「我嘴馋嘛。」
她便「哼」了一声,揭开锅,给我看里面香喷喷的炖菜:「知道你嘴馋,特意放了一勺子荤油。」
我抱着饭碗大快朵颐,吃饱喝足。跟她就着白水吃核桃糕,再填填缝。
一块巴掌大的糕点被她切成了四小块,她吃了一块就说腻了,盯着我全吃完才作罢,笑着说:「你跟娘一样,都爱吃这种甜津津的东西……」
转而她又落了泪,颤声问我:「娘走时,痛不痛?」
娘亲死时,很痛。我帮不上什么,只能让她攥着我的胳膊。她疼得将我的胳膊掐出了红印,起先还有力气叫喊,直至血崩了,她只能半张着嘴发出一道道气声,无意识地喊着:
「云啊,云,娘想你……二丫,我的儿,苦了你了……」
她到死都惦记着「远嫁」的大女儿,和孤苦无依的二女儿,最后也没合上眼。
这些话,我自然不敢跟阿姐说,只能骗她说:「娘走得急,临了嘱咐我要跟你好好活着。」
阿姐抹了眼泪,又吃了一口豆腐,哽咽着说:「嗯,活着。」
活着吧,活着。世道多艰,可还是得活。
7
我天不亮就得去卖豆腐,夜里却仍忍不住缠着阿姐让她讲跟将军的那档子事,想从字里行间探得他究竟是怎样的男子。
她说,镇北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蛮夷破了关,皇帝爷都被吓跑了,但将军他不放弃,跟蛮夷打得有来有回,还收复了一座城池。
她还说,将军生得高大孔武,但是个会疼人的。当初鸨母让她们伺候将军,将军不悦,把她们都撵了出去。
唯独她赖着不走,道是给将军补补衣衫也好,若这般无功而返,会被鸨母作践,将军默许了。
阿姐给将军补了一夜的衣服,将军坐在一边不时抬头看她两眼。等天亮了,阿姐起身告辞,将军终于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双手托腮静静听着,发觉阿姐跟将军的相知相识跟戏文似的,不禁「啧啧」称奇。
末了阿姐问我:「二丫,你说,将军他会不会……真的要娶我啊?」
我咂吧着嘴回味核桃糕的滋味,心不在焉地说:「阿姐,他娶不娶的,有什么所谓,横竖我会卖豆腐养你。」
她气鼓鼓地戳我的脑门:「豆腐豆腐,就知道豆腐!你可咋办哪,爹娘都死了,剩了个窑子出来的姐姐,以后谁敢娶你!」
我一本正经地答道:「怕甚的,我会做豆腐。」
阿姐气了个仰倒,打衣柜最里头摸出个红布包包,小声说:「我攒了点首饰,给你留作嫁妆。等你遇见了知心人,就说家里死绝了,千万别提起我来。」
我不想接那红布包,一个熊扑把她压倒在炕上,耍起无赖:「二丫不嫁人,我就要黏着阿姐!将军若是娶了你,我就在他家门前支个豆腐摊,天天听墙角……」
阿姐推不开我,在我的屁股蛋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浑不吝的,等你成了老姑娘,哭去吧!」
我仍嘻嘻哈哈地不知愁,与阿姐又胡闹了一番,正打算洗漱铺床,无意中瞥见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我吓了一跳,忙把藏在枕头下的柴刀捞了出来。阿姐则惊慌失措地抵住了屋门,冲我频频摇头。
我趴在窗户边上透过缝隙看向院中,赫然瞧见有一男子踩着院中的柴火垛翻过了土墙。那男子又矮又瘦,穿了个灰布衫,骑在墙头试探了半天刚要跳,我突然推开窗户大喝一声:
「抓贼啊!」
男子顿时「咕咚」一声摔出了院子,哀号声响彻夜空,惹得邻家狗吠鸡叫震天。我本想窜出窗户,被阿姐一把揪了回来,关好窗,惊魂未定地死死搂着我。
许久后,院子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阿姐松开手,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哆嗦得不成样子,握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地说:「他是刘阿四,他是刘阿四!绝对是他,我看清了……」
这一夜,阿姐没敢睡,裹着被子蹲在炕上瑟瑟发抖。
而我在院子里磨了一宿的柴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