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新衣服,本盘算着买点肉解解馋,可自打蛮夷入了关,啥东西都比以前贵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实惠。于是我们仨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抠
赵堰的布鞋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实补不好,只能央着阿姐做了双新的。
阿姐缝鞋的时候频频抬头看我欲言又止,秀眉拧成了疙瘩,待新鞋做好,终于忍不住问我:「你欢喜他啊?」
我正准备去卖豆腐,被她惊得梆子落地,砸了脚指头,龇牙咧嘴地辩驳道:「哪有!我,我就是觉得欠他份大人情……」
阿姐却自顾自地嘟囔起来:「赵堰吧,瞅着还行,但是我得再打听打听。这样吧,等将军回来,我求他保个媒……」
「不不不……」我说话都结巴了,「阿姐!我,我没打算嫁人!」
阿姐压根听不进去我的话,又扒出那红布包数攒了多少钱。见我贴墙边想溜,随手捏了个豆子,隔着八丈远准确无误地扔到了我的脑门上:「没说完话呢!皮猴似的。算了,早点回来。」
我暗暗腹诽着阿姐怎么扔得这么准,把新做好的布鞋往怀里一揣,推着车上了街。
卖完豆腐,我照常去蹲赵堰。结果赵堰还没蹲到,突然瞧见街头一群小叫花子正在打架,而之前给我指路的冬子被他们按在地上胖揍。
这群孩子一边打,一边还叫嚣着:「打死他,打死这个不男不女的!」
我跑上前去拉开他们,呵斥道:「都是苦命的,打他做甚!」
一年岁较大的小叫花子满不在乎地嚷道:「谁让他是条阉狗,我们瞧着他就来气!」
说完这群孩子一哄而散,留下冬子躺在地上捂着脑袋低声抽泣,身下还有一摊尿渍。
我把冬子扶了起来。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窘迫地捂着被尿湿的裤子,泪汪汪地看着我,手里攥着半块硬饼子。
我只得把他带回了家,想让他把衣服脱了我给洗洗,他却惶恐地死死攥着裤腰,小脸煞白。
阿姐打屋里走了出来,迟疑地看了冬子一眼,与我小声说:「你进去吧,我给他洗。」
我也不知阿姐跟冬子说了些什么,待我做好了饭,冬子已经洗完了澡,坐在小板凳上任阿姐给他擦头发,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悠,不时偷偷瞥她一眼。
晚上我们仨一起吃了顿热乎饭,冬子低着头不断扒饭,一口菜不敢碰。我便直接给他夹到碗里,说了句「不够还有」。
哪知他突然哭了起来,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就着眼泪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当晚他睡在了炕尾,小小一团蜷缩在墙角里,脸上还挂着泪痕。
阿姐坐在旁边给他摇了会儿蒲扇,等他睡熟了,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俩走到院里,她突然轻声说:「我想养他。」
我怔然,就听她继续道:「我被灌了红花,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了。冬子跟我一样都是残缺的,不如我俩搭个伴。」
12
就这样,我跟阿姐的小家里多了个「弟弟」。
冬子今年八岁了。洗干净小脸,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孩子。
他懂事得很,主动帮我磨豆子,帮阿姐洗衣服扫地。与我相熟了,主动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他跟我一样,娘死得早,家里算上他七八个孩子,他爹养不起,便动起了歪心思。
他们村里有位「三爷爷」,是个老太监,听说伺候过好几位娘娘,岁数大了出了宫,靠着这些年攒下的赏赐置办了大宅子。
有一天冬子爹喝多了,看着家里「嗷嗷」待哺的娃娃们,越看越烦,突然觉得当太监挺好的,还能吃上皇粮。
于是他昏了头,抓住年岁最小的冬子,把他按在桌子上,扒下他的裤子,拿了菜刀,喷口酒,一刀砍了下去。
冬子命大,惨叫声引来了邻家婶子,将他及时送去了郎中那勉强保住了小命。
他爹仍不思悔改,觉着是给儿子谋了条好出路。等他止了血,拉着他去找三爷爷,想让这位老太监给冬子举荐进宫里去。
哪知那三爷爷笑得前仰后合,笑完捂着鼻子嫌弃地说:「真是个蠢货,皇宫哪是说进就进的!可怜你这小子,被亲爹当猪羔子给骟了,以后能不能活还不一定呢!晦气!」
冬子爹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刀下去,没给儿子带来富贵命,反断了子孙根。
冬子的伤久久不愈,他爹为了甩掉他这累赘,把他扔在了深山老林里。
可他到底活了下来,没敢回家,下了山一路走,不停地走,最终跟着流民来到了这里。
我轻轻抱了抱他,心里想,摊上这世道,苦的不单是女人或男人,而是穷人。
我会卖豆腐,阿姐会织布,我俩合起伙来养个孩子,不过多双碗筷的事。
等我攒够了银子,就盘个铺子,一点点挣银子,说不定我也能成为大掌柜。
这日子啊,好像越来越有盼头了。
可是没过多久,一天傍晚,赵堰突然叩开了我家院门,把一袋子面往院里一扔,直勾勾地盯着我,喉结滚动了半天,问:「二丫,还有豆腐吗?」
我茫然地回道:「早没了,咋了?」
他笑得牵强:「我要走啦,打蛮子去。这一走,不知猴年马月能回来。就是有点想你这口豆腐。」
我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没多做……」
他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这就走了,二丫你……」
他顿住,从怀里摸出根银簪递给我:「我只买得起这个,用来抵那双新鞋子……」
我怔怔地接了那簪子,那簪子上雕了个小花,漂亮得紧。
我的一颗心忽然没缘由地提了起来,不由得拉住了他的袖子:「赵堰,你得回来呀!」
他点点头,又与我对视了一阵,笑容大了些:「二丫,等我回来,挣了军功,给你打一整套首饰。」
13
赵堰当天深夜跟着军队离了城,我送了许久,他没回头,我也不敢唤他,就这么贴着街边一路跟到城门。
他混在人群中,穿着破旧的布甲,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兵。可我一眼就能认出他的背影来,总觉着他又与别人有些不一样。
我看啊看,直至他们彻底融入了夜色,变成了一排微不足道的黑点。夜风吹过,吹乱了我的心,也吹散了马蹄声。
城中百姓皆言战场凶险,又说哪家哪户五个儿子一起上战场,只回来了半个。那小子双腿都没了,只能带着老娘去要饭,前不久让马车给撞死了,造孽啊。
我听得心惊肉跳,回家关起门来数数银子,想着,若是赵堰残了、傻了,朝廷不管他,我管。
阿姐见我魂不守舍,安慰我说,冬子都打听过了,赵堰他们是去找镇北将军的主力军会合了。镇北将军战无不胜,只要有他在,大家肯定能活着回来。
我扶了下头上的银簪子,乐呵呵地说:「他当然得回来啦!他还惦记着我做的豆腐呢。」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流逝,我日复一日地做着豆腐,冬子长高了一些,也壮实了不少。
眼瞅着到了年关,阿姐给我俩做了新衣服,本盘算着买点肉解解馋,可自打蛮夷入了关,啥东西都比以前贵了不少,也就我的豆腐最实惠。
于是我们仨商量来商量去,最终抠抠搜搜地买了些猪下水,横竖也是荤腥。
大年三十那天格外冷,阿姐剪了窗花,冬子打扫了院子。我去给城北的一家人送豆腐,回来时突听得街上有人喊了句:
「镇北军回来了!」
霎时间,整个坊市都乱了起来。小贩们四散避让,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拐对城门方向翘首以盼,耳听得马蹄声渐近,纷纷殷切地喊起了自家儿子的名字。
然而很快,声音迅速低了下去。我踮着脚挤过人群,发觉这队镇北军丢盔卸甲,走得稀稀拉拉,大多数人都挂了彩,疲惫不堪,且都是些生面孔,显然不是赵堰所在的那支队伍。
这时一位大娘迎着一面黄肌瘦的小将军问道:「将军哪,你们是从哪儿撤下来的?可晓得我儿?我儿叫姜大,去年当上了都头……」
那小将军止住脚步,神情悲戚地嗫嚅了半晌,却只道:「对不住……」
百姓们惶惶不安,我更是急得乱转。思来想去,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驻扎在了城中,偷偷拉住一小兵,一边往他手里塞银子,一边问道:「大哥,这是咋了,出啥事了?」
那小兵没接银子,用脏兮兮的袖子擦着眼泪哭着说道:「完了,全完了。狗日的皇帝背叛了俺们,俺们撑了大半年,撑不住了。将军没了,镇北军也没了,全没了……」
14
年关年关,临到新年,是一关。而今年这关,除了在南方纸醉金迷的皇帝,家家户户都没能跨过去。
噩耗是瞒不住的。没出三天,满城素缟,哭声震天。
我们才知,蛮夷放弃了追逐南下的皇帝,提出与我朝分河两治。
皇帝默许了。
蛮夷转而集中精锐攻打北部。镇北军的主力被蛮夷围剿,断了粮,连树根都挖光了。皇帝却置若罔闻,忙着修缮行宫,寻仙问药。
老天没有开眼。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轻飘飘地没了,落在史书上不过寥寥几笔。
十一月初,镇北将军耿庆战死疆场,尸首被蛮夷掳去。
赵堰他们那支队伍作为最后的援军,被截杀在了半路上,已然全军覆没。
五万镇北军只活了几百人。镇北将军麾下的一名副将带着伤兵们逃出包围,投奔了皇室中唯一还在抵御外敌的胤亲王,奉命驻扎在此地。
可胤亲王麾下只剩了不足两万将士,被蛮夷打得节节败退,纵然抵死相抗,也如以卵击石。
阜州之外,尽是蛮夷的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