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分开去找。我怕冬子是看我迟迟未归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见一人一晃而过。我三步并作两步抓
他们占据了渡口和要道,我们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我紧闭了屋门,坐在炕边,看着染了白霜的窗户,给阿姐喂了口热水喝。
阿姐已经病了三天,高热不退,失了魂般哭了醒,醒了哭,攒到现在的精神气全散了。
我来不及哭。这些天,我趁着城里还没大乱,尽力买了些粮食,又买了纸钱,趁着阿姐昏睡过去,跟冬子在院里画了两个圈,给将军和赵堰各自烧了一把纸钱。
回到屋里时,阿姐醒了,虚弱地唤着我:「二丫……」
我忙握住她的手:「阿姐,我在呢。」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突然抽出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哭着说:「姐害了你呀,姐不该让你留下,姐害死你了,害死你了……」
我压住她的手,哄孩子似的搂着她拍拍:「不怪你,不怪你……」
这怎么能怪她呢?在这乱世中,普通人光是活下去就费尽了力气。谁人能未卜先知,还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我双手擦着她的眼泪,学着小时她安慰我时的样子,哼起了娘亲教给我们的小调:
「九月里,菽麦黄,家家户户豆花香。
石碾白,梆子响,殷殷盼儿无病伤……」
15
蛮夷围城后,缺粮成了大问题。
阜州各地接连爆发了饥荒。更雪上加霜的是,蛮夷抢一城屠一城,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出的血腥和恶臭飘了百里,引来了瘟疫。
率兵撤到这里少将军在城中收了些粮,承诺会拼死保护城中百姓。可镇北将军耿庆的死磨灭了百姓们对朝廷的最后一丝信任,还是有不少人弃城而逃,试图南下投奔亲戚。
然而他们刚逃到了河滩,迎接他们的是铺天盖地的箭雨。
与我们一街之隔的米铺老板一家最先离开了阜州。但最终,他家的仅存的小儿子带着一身的箭伤,逃了回来。
他亲眼目睹了父母和兄长被利箭射成了筛子。他牵着小妹的手慌不择路地往回跑,被一蛮子纵马追上,长矛一掷将他那五岁的小妹扎了个洞穿,又高高挑起,豺狗般兴奋地「嗷嗷」叫着。
他装死躲过一劫,爬了许久,遇到了一支民兵,这才得救。
可惜,他伤得太重了,到底没能活多久,第二天就咽了气。
他死后没人为他殓葬,左邻右舍全忙着搜刮他家米铺,试图找到些许余粮。
我家的院墙也被扒了许多次,起先大多数是街上的乞儿来偷吃的。我只能狠着心把他们打出去,又跟阿姐把家里所有的刀都磨得锋利,还削了两根木头当枪使,夜里不敢睡死,抱着刀蹲在门口放哨。
但很快,又有一伙人找上门来,他们一会儿用力地踹院门,一会儿扒着院墙喊:
「云烟!来啊,跟小爷们一起玩玩!」
「你姘头死了,不如让小爷们疼疼?」
「小爷不白玩,给你三个铜板,够不够?」
这群王八蛋在将军活着的时候不敢造次,如今将军没了,他们迫不及待地凑了上来,怎么赶都赶不走。
破旧的院门被踹得「哗啦」作响,冬子快要抵不住门,急得直哭。我则拿着竹竿用力地敲着扒院墙的,一个扒上墙的疤瘌头冲我吐了口浓痰,嘴里满是污言秽语:「听说你是云烟的妹子?那也是个小婊子!尝过男人的滋味没?来来来,哥哥手把手教你伺候男人……」
他骑在墙头作势要跳下来,突然听得身后一道爆喝。
「老娘跟你们拼了!!」
我那平日里温温和和的阿姐突然举着柴刀飞奔而出,冬子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踹门出了院子,冲着门口的一个瘦猴当头就是一刀!
瘦猴的脑袋顿时跟个被劈开的西瓜似的,「噌」地窜出血来,顿时惊恐地哀号出声,捂着脑袋满地打滚。
阿姐追着他们不停地砍,尖声喊着:「杀了你们!敢动我妹,杀了你们!!」
我追出门去,眼看着阿姐脚下生风,将四个泼皮直接追得连滚带爬。
疤瘌头跑得最快,结果因太慌不择路,一脑袋撞上了墙,刚一回头,就被阿姐手中的柴刀砍下了一只耳朵来!
「疯了疯了!她疯了!!」
疤瘌头被吓得屎尿齐下,一步一跟头,由小弟们拖着逃出了巷子。
月光下,阿姐高高举着刀,浑身颤抖,胸脯剧烈起伏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了一声。
她终于将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末了瘫在地上号啕大哭,当真如疯了一般。
16
战乱将人逼成了疯子,朝廷又靠不住,家家户户只能紧闭屋门,烧香拜佛,祈求上苍。
唯独阿姐的神已死,自此不愿再跪贼老天。
那群泼皮被阿姐砍翻后再也没敢来找麻烦。然而数日后的夜里,冬子出屋解手,突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我惊得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正看见冬子抱着阿姐跪在院子里哀哭。
我惶惶不安地刚踏前了一步,阿姐慢慢站起身来,转过头,手中握着正在滴血的剪刀,脚下是一地的头发。
而在她的脸上,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划伤,横七竖八地贯穿了整张面颊,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淌满了前胸。
我怔愣地看着她,双脚犹如千斤重,一点点艰难地走向她:「姐,姐,多疼啊……」
她却笑了,随手扎了个男子的发髻,说:「别怕,姐有数,死不了。别家有男人守家,咱家我是大姐,我来守。」
阿姐顶着一脸的疤久违地出了院门,与我去了城郊。永粟城的位置不好,城里已经买不到任何粮食了,城外也没农田,只有一小片林地。
我跟阿姐一起奋力地砍树皮,挖树根、野菜,跟其他人争食。人在天灾人祸面前不得不自私,往日里那些个高门大户此时也放下了体面,指挥仆人来挖野菜,被阿姐眼疾手快抢了先,气得他们破口大骂。阿姐便毫不客气地啐回去,分毫不让。
一碎嘴婶子认出了阿姐,张嘴就喷粪:「有些人啊,以为从了良、烂了脸就是贞洁烈女了。我呸,被万人骑的下贱玩意儿,怎么没烂死在窑子里!」
我怒火中烧,一把泥巴糊了她满脸,扯着她的头发跟她扭打成一团,高声叫骂:「欺软怕硬的死老娘们儿,你们明知道刘阿四拐女子,愣是连报官都不敢,反骂起受苦的女子来了!狗草的,我撕烂你的嘴!」
这婶子生得胖大,但饿了这么久,只剩下了虚胖,而我七岁会种地,她哪里是我的对手!
她本就稀疏的头发被我薅下来一大缕,我还趁机抓了把牛粪塞她嘴里,量大,管饱。
阿姐怕出了人命,急忙把我薅了起来,临走前不忘从那正在干哕的碎嘴婶子的篮子里抓了把野菜。
我俩这么一闹,再也没人敢翻我家院墙了。一半是怕了,另一半则是饿得实在没力气了。
一个月后,城里开始饿死了人。
碎嘴婶子成了第一批被饿死的,听街坊说,她的男人和儿子不给她半口粮吃,她只能吃「观音土」,最后活活胀死了。
她的尸体被她男人换给了邻居,邻居则把饿死的女儿给了他们。
白雾缭绕,厚重的血腥味夹杂着肉香飘出了一个又一个院落。
小时村里的教书先生用来吓唬我们的故事——「易子而食」,真切地发生了。
17
又过了一阵,我家的粮食也见了底,我和阿姐还有冬子每天就喝一顿清如白水的稀粥,喝完了躺在炕上发呆。阿姐吃得最少,已经有些浮肿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也得被饿死。我便想着再去城郊找些吃的,哪怕是树根也好。
只是最近城外时常游走着蛮夷的探子,前不久有一家三口前脚刚出了城,后脚小儿子就被蛮夷砍了脑袋,老两口疯疯癫癫地跑回来,喊着外头都是鬼。
阿姐不许我们出城去,生怕有个闪失。可饿到这份上,我也顾不得鬼不鬼的了。我瞥了一眼正靠着墙壁打盹的阿姐,拉过冬子小声说:「冬子乖,好好看家,姐去搞点吃的。若是大姐醒了,你就说我很快就回来,叫她别着急。」
冬子饿得脑袋都抬不起来,迷迷糊糊地点点头:「二姐你早点回来……」
我背着筐轻手轻脚地出了院子,向城西而去。
满城死气沉沉,饿殍满地,只剩下商铺外的幌子被风吹出的「哒哒」声。不祥的黑鸦在空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臭味。
街角有一乞丐已死去多时,双腿被乌鸦啄食成了森森白骨。我强忍着反胃绕了过去,突然瞧见一高大的男子自一家肉铺里走出,踹了踹地上的尸体,抓起一条腿往铺子拖。
我愣了神,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眸子红彤彤的,凶恶地盯着我时犹视死物,令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急忙加快步伐往城外而去,出了城后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了一番,借着树木草丛遮掩身形,生怕撞上蛮夷探子。
城郊连树皮都被刨光了,我走了许久才刨到一点点树根和一小撮野菜,强忍着囫囵塞进嘴里的冲动,步履蹒跚地回了城。
哪知等我回到家,正撞见惶惶然跑出院门的阿姐,抓着我的手连声问:「二丫,你回来了,冬子呢?」
阿姐一觉醒来惊觉冬子不见了。院门还从里面锁着,他应是踩着墙边的柴火垛爬出去的。
冬子一向很乖,他离开院子时应是考虑过别让坏人进了家门,才选择爬墙。可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离了家呢?
我强定心神,跟阿姐分开去找。
我怕冬子是看我迟迟未归出城找我了,往城西跑去。站在街头左顾右盼了一番,突然瞥见一人一晃而过。
我三步并作两步抓住他,发觉是之前跟冬子一起要饭的一个小乞丐。
我急声问:「你看见冬子了没?」
他眼神躲闪,紧紧捂着怀里的东西:「我,我没看见!」
我隐隐觉得他在撒谎,一把抢过他掌心里的东西,竟是一块巴掌大小血淋淋的肉,分明是新割下的!
这种时候哪来的肉?!
我暴怒地掐住小乞丐的脖子吼道:「冬子呢!我弟弟呢!」
他被掐得直翻白眼,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肉铺方向。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一把推倒小叫花子,拔腿跑向肉铺,拼命砸起门来:「开门!开门!」
里面传出了咕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