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我给李大娘下密令,说我要借她远方亲戚的名头,微服私访后,她也从没向我求过任何赏赐。哪怕家里藏着个公主,她依然专注于她的活计,不卑不亢。可这根弦日日紧绷,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她跪倒在我面前,满目绝望:「公主……」
皇兄们可以想出宫就出宫,但我不可以。
我无法直言,只能以去城外护国寺祈福为由,在我母妃的掩护下,趁机出宫去做我想做的事。
护国寺每月都有布棚施粥的日子,我起初还在寺院里,与小僧们一同盛粥舀饭,后来我以院中拥挤为由,开始在寺院外也布施。
我的目的,是走到田垄去。
第一次见麦苗时,我天真地折下一根,便往嘴里喂。
种田的李大娘笑出声,忙不迭从我嘴里抢出来。
「靖安公主,这麦子要变成吃食,可还要经数道工序。如此生嚼,绝不会是公主平日在宫里吃到的滋味。」
月月初一、十五出城祈福,我终于在虚活到十五岁的这一年,亲眼见到青绿的麦苗如何转黄成熟,再如何被农户们用镰刀收割,以及磨成粉面,最后制成得以下咽的面食。
与我交好的李大娘家,两个儿子正好跟随卫凌霄上了战场。
独留一个久卧病榻的幼子,我实在不忍心,换了便装,得空便去她家,帮她磨面粉。
李大娘惶恐,怕伤了我的千金之躯。
我扶她起身:「说要为百姓谋安居乐业的人,一个个住在门墙高高的深院里,钟鸣鼎食,一顿饭就能扔掉一马车的珍馐,我心实在有愧。」
烈日炎炎,我的手臂被晒成了紫红色,但我仍旧不愿停下牵驴子的脚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夜里回护国寺厢房,母妃心疼地帮我涂抹晒伤膏药,我自顾自念叨着这首诗。
「这些诗文,我们四五岁时便熟背了。可熟背只是为了在父皇面前邀赏,攀比谁更会背书,从没人想过,数十个字里,是万万农户一生的艰苦。」
窗外蓦地风雨大作,想起李大娘的麦垛子,我皱了眉,换上便装就要走。
母妃担心,派了个护卫跟着我。
护卫叫「凌云」,不仅名字像,一双眼也很像卫凌霄。
我强迫自己不要总想起她。
一封封书信寄出,皆是胡思乱想。
扰她,更扰我自己的心。
凌云为我撑伞,我不愿看他的眼睛,便说道:「仔细看路。等会儿到了李大娘家,你去看着她的小儿子。这样的大雨,她家房顶又多处漏水,怕那孩子病情加重。」
可当我们急忙赶到时,还是晚了一步。
麦垛子散了,雨水淋了个透。
小儿子淋了雨,咳得气若游丝。
我们到时,李大娘刚把驴子套上架子车,要抱儿子去寻郎中。
她看见我的一瞬,原本坚如磐石的妇人,蓦地痛哭流涕。
李大娘总对着我说,她身份卑贱,站在我身边,是最下等的草芥。
可她那般说着,却从不退缩抹泪。
丈夫早亡,她拉扯大三个孩子,两个去当兵,她便一个人承担下四口人的田地。
秋收时节,一寸光阴一寸金,她不眠不休地忙农活,一个人撑起一个家的天,在我眼里,这份坚韧英勇不亚于卫凌霄。
而自我给李大娘下密令,说我要借她远方亲戚的名头,微服私访后,她也从没向我求过任何赏赐。
哪怕家里藏着个公主,她依然专注于她的活计,不卑不亢。
可这根弦日日紧绷,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跪倒在我面前,满目绝望:「公主……」
这般脊梁如劲松的人,说不出来求人的话,我忙拉她起身:「大娘,你驾车,我抱着三郎,不敢再耽搁了,我给你指路,快走!」
我立即夺过凌云手里的伞,跳上车帮孩子遮雨,并向凌云下令:
「山路难行,你跟车断后。到了护国寺,我们在后门等候,你速去回禀我母妃,让跟来的御医候着,然后派人来接我们进去!」
凌云忧心忡忡地问我:「公主,护国寺乃祈福重地,他二人不过一介草民——」
「大胆!」我打断凌云那套捧高踩低的话,语气肃重,「我今日若置子民性命于不顾,那我每月于佛前祈福,岂非皆是空话?岂非丧了良心?」
我一把拉住凌云的腕子,惊雷乍起,我看到这些平常对我一派敬而冷漠的护卫,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
「凌云,我不想让你们寒心。」
他的神色从迷惘不解转为坚定,最终帮我们推着车,一路回到了护国寺。
万幸,紧赶慢赶,一轮金色晨光探进佛堂时,李大娘小儿子的命被保住了。
连向来清心定念的老方丈也满面动容,夸赞我道:「靖安公主,救人一命,此乃大功德。公主积德行善,佛祖必会庇佑公主的。」
我去帮李大娘补救麦垛,天明时回来,已筋疲力尽了。
我倚在喜极而泣的李大娘肩头,轻轻帮她抹掉眼泪。
「大娘,莫哭。事在人为。」
我信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但我更愿在定数之前,放手一搏。
而如今,道阻且长,我刚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