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的低音环绕四周，现场忽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程逢缓慢地找回了头绪，下一首曲子听不完她就离开了音乐厅，如同当年在芬兰街头漫无边际地走了几个小时，现在在洛杉矶街头她也魂不守舍地晃荡着，脑子里不停地循环门打开的一瞬间，从亮光处看向她的那双眼睛。
太像了，不，不是像，应该就是他，是阿颠。
程逢笃定后面进来的那个男人就是姜颠，他看到她了吗？还是不想见她？他和柴今在一起了吗？程逢心里很乱，脑子像是一团浆糊，越理越拧，头疼得要炸开一般。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只好打电话让秦振来接她。
秦振好不容易借着看球赛的由头和初恋来了个八年后的重逢，结果还没亲热上就被程逢叫走了，憋着一肚子火到加油站，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路灯下，那样儿要多落寞有多落寞，到嘴边的火顿时就消了。
“这是怎么了？去听了一场演奏会魂就丢了？在那里遇见前男友了？”秦振不着调地说，一见程逢脸色更沉，暗道不好，“别是被我说中了吧？是在芬兰那个？”
五年前程逢在芬兰时，他刚好有一场活动也在赫尔辛基，那晚她在facebook上发了一条动态，只有一句话：I never left。
以为她是对爵士舞说的这句话，久违的，搅动了整个欧美舞圈。他们以前在一起跳舞，很早就认识了，但自从她慢慢淡出后，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少了，她更是几乎不上外网，也从不见她有任何动态。
但是那一条动态让人热血沸腾，也很明显出卖了她当时的心情。他尝试按照地址去找她，结果还真是误打误撞地被他找到了，当时她在一间酒吧醉的不省人事，连他的名字都叫不出。
秦振很难忘记那一晚，因为程逢很有自制力，极少酗酒，哪怕没有灵感，也只是会一整夜一整夜地熬着，绝不会像其他艺术家那样用酒精刺激，用香烟麻痹，所以她身上的气息总是最干净的。可那一晚她醉成一滩烂泥，像是经常在红灯区买醉的落魄人，眼睛里全是迷雾般的伤痕。
他很难不联想facebook上那条动态，终于意识到她表达的对象应该不是爵士舞，而是某个人，某个可能认为她已经离开的人，后来他从她的醉话中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大概是对她醉酒的熊样太记忆深刻了，所以哪怕时至今日，关于那个名字秦振也能脱口而出。“是叫阿颠吧？你的前男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从来不肯提起他。”
程逢认真地回忆，认真地说：“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高中生。”
“what？”
秦振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讪笑两声，“好了好了，我不打断你，你先说，不过我真的想补充一句，高中生啊！真刺激！”
刺激吗？仔细想想，那段时光真的是人生中永远不可能复制和超越的了，也永远不会比那时更刺激。有时候晚自习下课，会有许多学生来书吧买奶茶喝，他就会装模作样地排在最后，然后点一杯牛奶，在书架前徘徊。等到学生们都散去了，则一前一后跟着她上楼，假装漫不经心，假装只是迷糊闯入一片秘密花园。偶有也会有女孩子为了偷看他，跟着他徘徊在书吧，这个时候他就会先出门，往前走两个巷子，站在一盏大灯下等她。等不到她的时候，他也不走，转到书吧后面一条街，往她二楼的窗口丢石子。
那时他总是很依恋她，很粘人，不常笑，但很好哄。程逢常常想，他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的生命里如果失去了爱和期待，可能就会像一条河流失去了鱼。河流还是会流动，但是了无生机。他依旧会活着，只是徒增苍白。
每当这时，她就会十分不安，会犹豫自己当初的决定对他而言究竟是对还是错，他会不会怪她自作主张？会埋怨她吗？他还会回来吗？到最后这些都不想了，只会害怕他过得不好，不开心。
她对秦振说：“你相信吗？如果他不回来了，我可能会孤独终老。”
秦振干笑：“看你为他守身如玉的样子，我觉得还是很有可能的，不过我真的想问一句为什么？虽然说很刺激，也许在你这一生不会再有一次那样的恋爱，但是为什么是他？”
“说不清楚。”程逢看向车外刷刷而过的夜景，她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是阿颠？是他出现的时机恰到好处，还是他让她重拾了对爵士舞的激情？可能都有，但最重要的一点，应该是他的意志力震惊了她。
小时候陆别很调皮，总是三天两头闯祸，老师经常打电话给他父母。可不管捅了多大的娄子，最终都有一片天帮他撑着，任劳任怨地收拾烂摊子，但是姜颠没有。为了营造出乖孩子的形象，他还必须克制天性，将所有可能不太好或者坏的一面隐藏，与年纪、成长、生活、命运相搏，承担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承担的压力，守护一个或许十几年前就该支离破碎的家庭，没有误入歧途，没有走上歪路，最终仍笔直地站立着，这样的意志力就像一滴暴雨砸入大海，最终汇成凝成海浪，要多难有多难。
他有不为人知的童年，有那些黑暗的过去，她常常在路上看见穿着校服的学生就会想起他，会想他曾经受的那些苦，不是只有贫穷才会受的那些苦，富裕的世界往往更残酷，金钱凌驾于人性之上，亲情也许只是陶瓷玩具，一摔就碎。
她无法想象，但是每一次尝试去想，都会心疼他多一分。这样的少年在她的人生里一定是绝无仅有的，不会再有第二个。
离开洛杉矶之前，moon几大元老做东请程逢吃饭，预祝她作为先锋军，国内的舞蹈教室旗开得胜。他们选了一家地道的中餐馆，程逢挑了一瓶不错的白酒，给几位大佬尝了尝本土味道。
几位大佬什么酒没喝过？根本没把二锅头放在眼里，当水一样往下灌。四两酒下肚，一个个喝得脸红脖子粗，一步三晃地跳起“秧歌”，正好配上店里正在放的《crash》，这几个在欧美舞圈当得起神坛大佬一样的人物，趁着酒意就在人来人往的中国餐馆大厅里即兴solo起来。
程逢难得还有几分理智，起初看着他们跳，后来也不知道被谁拉了进去，稀里糊涂搭着秦振的腰跳了起来，肩挨着肩，臀与大腿摩擦，跳到最后全身都起火一般，眼神也在打飘，只是感觉身边有很多人围着他们，说话声鼓掌声像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地涌过来，将耳朵填满热闹。
一曲将尽，她实在没力气，退着步子往后走，离开solo中心。谁知围观的人实在太多了，后面还有许多人在往前挤，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双脚，还险些摔倒。对方扶了她一把，她头也没抬，连声道谢。
出了包围圈，在门口吹风，没一会儿脸上的热度降下来，秦振也追出来，搂着她的肩膀大笑：“那几个实在太疯了，咱不理他们，要不要去我家续场？前阵子我搜来两瓶绝版葡萄酒。”
“不去了，明天还要赶飞机。”肩上像是压着一座大山，程逢推了一下没推动，用胳膊肘撞秦振的腰，他一缩，整个人笑得颤抖。
“让我靠一靠嘛，你带的酒实在太烈了，我现在感觉整个世界都是倾斜的，路是倾斜的，灯是倾斜的，你也是倾斜的。” 他一边说一边斜起身子，头搁在她肩上十足一个二傻子。
程逢受不了了，将他的头拨正，掏出电话叫车。没一会儿司机就来了，她将秦振扶上车，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也跟着他上了车。
他们离开后，从餐馆门后走出两个男人，背着风沿着街道往车相反的方向走。
走了一会儿，其中一个男人实在憋不住了，问道：“为什么不上前去？刚刚你们离得那么近！”
姜颠盯着脚尖看，月影勾出淡淡的鞋印，有浅黄色的灰尘，声音很低：“离得那么近，她踩到我也没有抬头，我说没关系，她也没听出我的声音，在音乐厅，我一直看着她，她也没有追出来。”
“五年的时间，很多东西都变了，你也变了！”
他尝试摸自己的下颌：“变很多吗？”
“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遗憾了。芬兰有多大？你们能在赫尔辛基同时看到极光和流星。洛杉矶有多大？你们能够去看同一场音乐会，这很明白了，爱之神很眷顾你。你这样不行，太小气了！”李斯答是他的大学同学，知道他和她全部的故事，着急地快抓狂了，“你应该冲上去抱住她吻她的！男人应该霸气一点。”
姜颠唇边有淡淡的弧度：“那样会吓到她。”
“这个时候你还在意这些？！刚刚她在餐厅跳舞，你看见那些男人的目光了吗？我真为你捏一把汗，你再不加紧点，她真的要被抢走了！”
“不会。”姜颠想起刚刚搂着她上车的男人，眉头微皱，神色间有很明显的不悦，但他依旧笃定，程逢没有和那个人在一起。
即使他心中有许多不确定，也仍有许多细节可以证明他的确定。他们动作亲昵，但只限于拥抱，还是单方面的。那晚在陆别的工作室，她抱着他上楼的时候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她的手指很用力，手背几乎青筋暴跳。
程逢很喜欢拥抱的感觉，她常常给他一种错觉，她想把他抱进骨子里。
如果是那样，他也愿意的。
洛杉矶昼夜温差大，他被李斯答临时拉出来打牙祭，只是穿了一件衬衫，咖啡色格子的，戴着一块黑色腕表，单手抄进口袋里，露出的手腕隐隐绰绰泛着红。
他的体质依旧不太好，一受凉或是正在发烧期间，身上的皮肤都会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李斯答惊讶于他的肯定，却迟迟听不到他肯定后的证据，懊恼地推了他一下。隔着衬衫，手感粗糙，但还是感觉自己刚刚在推的是一只火球，捂着脸看他：“发烧了？”
“嗯，这两天在剪片，盯得紧。”
“那你不能不要命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体质，真是吓死人了，快快快，身上带药了吗？”李斯答是一个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华裔，温柔体贴，很像保姆，他对姜颠的生活习惯无所不知，很快就熟练地从他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袋中药包。
李斯答感慨：“我真的是第一次看见你这样的病秧子，一箱行李里面有半箱都是药，可是我听柴今说，你高三那会身体不是已经好很多了吗？怎么后来又变差了？”
当然是因为一些事，又故意糟蹋身体了。
姜颠喝完一包药，将药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当做短暂失聪，没听见李斯答的话。好在李斯答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兴趣，很快就转到其他话题，讨论最近在忙的项目。姜颠提到新片名叫《听我说，阿特姆斯》，李斯答问：“阿特姆斯的定义是什么？”
“精神独立。”
“具体点？哪方面的精神？”
“梦想。”
李斯答来了兴趣：“《夕阳男孩》呢？精神是什么？”
“希望。”
“可是我看到的更多是渴望、颓丧、黑暗、流浪、自我规整和孤独……总之很多很多，并没有希望。”
姜颠想了会，说：“活着，就已经是希望了。”